五月七日 亞利桑那州 鳳凰城天堂谷區
警員荷西·阿奎迪斯從熱水瓶倒出半杯黑咖啡,放在唇邊慢慢啜飲。他需要那氣味來刺激自己昏昏欲睡的腦袋。
他坐在凶屋外那小園圃的一張石椅上,仰頭看看黑夜天空。幸好是晴天,否則這看守的差事還要更難受。
——誰教我是新人呢?而且還是拉美裔。總是分到這種糟糕的差事。美連斯警長那伙「白兵」,大概正在家裡做著好夢吧?要不然就在局裡享受甜甜圈,而我卻要在這陰森的兇殺現場外吹風……
他自言自語嘀咕著,看看墊在熱水瓶底下那疊通緝令傳單。這幾天在區里捱家捱戶地送發,走得腿都軟了,同樣的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請回憶一下有沒有見過照片上的男人……有的話請馬上聯絡我們兇殺組的同事……」
因為是綁架案,頭號嫌犯更涉及數年前別州一宗屠殺案,聽說FBI已經插手……
荷西拿起當中一張,打開手電筒,端詳上面的照片。要真是這個傢伙的話,他可真厲害,竟然能這麼長時間逃過全國通緝令……
手上的紙張突然給奪去了。
不知何時有一個人無聲無息地站在他面前。身軀靠得很近——那人的腰帶金屬扣幾乎貼上荷西的鼻子。
荷西悚然仰望。手電筒的光束隨之往上照。
那人面無表情地俯視他。
就是「照片上的男人」!
下一刻荷西已仰倒在草地上,身體一動也不動。
拜諾恩透過眼睛發出的強烈催眠信息令荷西瞬間昏倒。兩小時後當他醒過來時,不會記起自己何時睡著了,也不會記得自己見過拜諾恩。
拜諾恩沒再理會他,提著行李徑自走向屋子的正門。外門早已破碎,連框架也扭曲變形了。木門洞開,門口交錯拉著警察專用的藍白色塑膠封條。
拜諾恩筆直進入,把封條都扯掉了。
進入客廳時,那視覺的衝擊令拜諾恩腦袋一陣昏眩。裝滿刀具兵器的行李跌在地毯上。
染滿血的地毯。
牆壁。沙發。電視屏幕。
全都是血紅。
拜諾恩再也支持不住,雙膝軟軟跪倒,雙手掩著臉。
在他眼前的地毯上,警察用膠帶圈出屍體的位置。然而那並非人形,而是一個粗略的長形。
因為屍體被發現時沒有手臂,沒有雙腿,沒有頭顱。
拜諾恩以他超人的嗅覺辨出了:屋內沒有半絲開槍後殘留的火藥氣味。
除了潑灑的血污以外,客廳的一切陳設完好無缺。沒有任何搏鬥過的痕迹。
——當然沒有搏鬥。人類不可能跟怪物搏鬥。
拜諾恩感覺腦袋裡面像有某種東西斷裂了。他張開口,卻無法喊出聲音。
他一直維持著這樣跪坐抱頭的姿勢,身體完全靜止不動。警察的封條仍然垂掛在他身上。
不要……
母親。慧娜。
吸血鬼。
他仍然靜止不動。
當他感覺到有東西爬上自己大腿,已經是半個小時以後。
在黑貓波波夫的帶引下,拜諾恩走到五條街外。那兒有一家附設便利商店的加油站。一輛有點破舊的棕色「豐田」汽車停在加油站的對面。
波波夫回頭擺尾,示意主人繼續跟著它走。
他們停在那輛「豐田」旁。拜諾恩輕輕敲了敲車窗。
車內后座發出一些聲響,一個驚醒的臉孔從車窗玻璃出現,臉上的妝因為淚痕臟成一團。
車門霍然打開。里繪撲前放聲哭泣。
「都是我!尼克,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
拜諾恩的臉仍然像鐵般冷漠,他輕輕把里繪推開。她那身「原宿歌德少女」的衣服已經變得慘兮兮的,撕破了好幾處,他卻彷彿沒有看見。
里繪停止哭泣。她感覺拜諾恩和從前完全不同了,剛才抱著他時就像抱著冰塊一樣。
拜諾恩仍然沒有顯露任何責備之意,這令她更加難受。
沉默了好一陣子以後,她才試探著說:「上車吧……別讓人看見你……」
拜諾恩打開車門坐上駕駛座,把行李重重拋在助手席上,沒有瞧里繪一眼。里繪悻悻然抱著波波夫坐回后座,把車門關上。
「這是……那……那怪物叫我……交給你的……」里繪傾身向前遞上一個白色的信封。信封隨同她的手在顫抖。
拜諾恩頭也不回地接過信封,異常平靜地拆開它。
一封以秀麗的古典字跡寫著「天國之門」的請柬,裡面夾附了一張細小的三吋光碟片。
里繪的筆記型電腦就擱在駕駛儀錶板的上面。拜諾恩開啟電腦,把光碟片放進光碟機。操作系統偵測到光碟片上的影像檔案,自行啟動了播放程式。
300×240像素的細小視窗內,出現一個對焦不準確的模糊黑影。
「好久不見了,『達姆拜爾』。」
一聽見這個聲音,后座的里繪全身冒出冷汗。
拜諾恩雖然心裡早有準備,胸口還是免不了一陣悸動。他忘不了這把聲音。優雅而夾帶著歐洲口音。
「蒙你上次的『照顧』,我可花了好一段日子養傷。相隔這麼久才來向你打招呼,請別見怪。」
視窗內的影像漸漸清晰。
黃金般閃亮的長髮。如雕刻品般雪白俊美的臉龐。散發著深幽神採的晶藍眼瞳。眉心醒目的刺青。
〈插圖〉
「這幾年過得怎樣?當獵人有趣嗎?我可是斷續聽聞關於你的事情啊。我自己嘛,這幾年倒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除了去旅行一趟。倫敦。千禧年的那個時候。」
拜諾恩的雙眉往上一揚。
「別誤會啦,我那一趟旅行不是為了找你。可是這就叫命運。你的出現,令當時那件本已十分有趣的事情變得更有趣十倍……」
「或許你到現在還沒有完全明白,那次在倫敦發生的事件對吸血鬼世界有多重要吧?假如你有仔細讀過布辛瑪先生的筆記本,也許會知道多一點……對了,你這個可惡的小偷,搶先一步把布辛瑪的筆記偷去,害我撲了個空……不打緊,我們快要見面了,到時候你順道拿給我……還有現在跟你一起的那位可愛小女孩,也一起帶過來吧。」
電腦液晶屏幕里的「鉤十字」露出陰險的笑容。拜諾恩卻只是冷靜地直視著。
「至於你的女人,就暫時留在我這兒當客人吧。別擔心,我不會讓她少一根頭髮。我也保證讓你們見面。來吧。這兒有一個很好玩的宴會……」
「噢,差點兒忘記告訴你地點。就寫在那張請柬上。我等著啊。期待你光臨『天國之門』……」
影像漸漸暗淡下來,然後終止。
拜諾恩馬上重複看了影片兩次。他仔細檢視「鉤十字」背後有沒有什麼可作為線索的背景或物件。完全沒有,只有一面塗成灰白色的牆壁。
里繪無力地躺在椅上。聽到「鉤十字」說慧娜仍然安好,她不禁鬆了一口氣。
——還有希望啊。
可是她想不到有什麼安慰的話可以對拜諾恩說。
拜諾恩合上電腦,把那張白色的請柬放在上面。
翻來覆去也看不見上面寫著任何地名。就只有那兩句話:「舐此羔羊之鮮血/以奉獻爾珍貴之靈魂」。
還有箭頭指著的那滴乾涸的血液。
拜諾恩不用湊近鼻子,也嗅得出那是吸血鬼的血液。這種氣味對他來說太熟悉了。
——是「鉤十字」自己的血液嗎?
「舐此羔羊之鮮血」
——這就是提示吧?
拜諾恩毫不猶疑地伸出舌頭。
——反正已經再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
一股無比辛辣的味道,從舌頭直貫上腦門,簡直就像毒品一樣。
這是他首次品嘗吸血鬼的血液。
彷彿整個腦袋在頭骨里掙扎跳躍了一下。
然後似乎在前額頂那兒張開一個小洞孔,一個夢囈似的聲音在那洞內迴響,輕輕吐露出一個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