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N.拜諾恩之日記 Ⅰ

十二月十八日

……那是十分熟悉的風景。我卻無法想起它的名字,也無法確定自己過去是否曾經到過這地方。

寧靜晴朗的下午。在沒有半絲雲的明澄天空下,草坡反射著陽光。我站立在山坡高處向下眺望。粗石砌造的矮牆連結成縱橫線,把遼闊的草坡分割成一個個巨大的、不規則的長方形。矮牆只高及膝蓋,恐怕已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但仍然顯得堅實。我不知道人們建起這些矮牆是為了什麼,也許是用作分隔耕種的區域吧。

草間的野花只有白色和黃色兩種。為什麼呢?為什麼沒有別的顏色……

我記得草坡上方應該有幾幢疏落的屋子。可是我看不見。沒有牧牛。沒有狗。也沒有人。完全的寂靜。沒有蟲鳴聲。風也柔和得不帶聲音。

我嘗試在草坡上踏幾下。皮靴踏在長草之間發出輕微的磨擦聲。

我忽然想到:也許這兒並不是我記憶中到過的那地方。也許這兒只是按照那地方製作的一座原物比例風景模型……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你記得這裡是什麼地方嗎?」我問站在身邊的慧娜。她微笑搖搖頭。

慧娜美麗極了——比我過去見過任何時候的她都要美麗。陽光穿過她薄得透明的白色紗裙,讓我看見她纖細得令人心碎的身體。

啊,慧娜。

我伸出左手觸摸她的臉頰。那是我懷想已久的美妙觸感。柔軟而溫暖的皮膚教我的指頭震顫。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逃避我的手掌。可是我清楚看見,她的微笑變得僵硬了。

「慧娜,你仍然害怕我嗎?不用怕。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我的手掌順著她臉頰而下,拈著她尖細的下巴。我把嘴巴湊向她顏色很淺的唇瓣。她的嘴唇微微開啟。我感覺到她吐出的暖氣吹動我的髭鬚。

我的左手繼續滑下,想撫摸她的肩膊,卻在她的頸項上停住了。

為什麼手掌不聽使喚?不行……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手掌,我也無法控制我的手臂。不,我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整個身體。

我的手指漸漸收緊,掐著慧娜的咽喉。她凝視著我。當中沒有怨恨,也沒有憐憫,只是冷冰冰的、毫無感情的凝視。

我感覺到慧娜的皮膚在我的手掌下迅速變冷。我想嚎叫,但沒法發出半點聲音。五根指頭繼續深陷進她的喉頸皮膚里。

慧娜最後一絲生命終於從我的指縫間溜走,那優雅的唇瓣再沒有吐出氣息。我該死的左手卻仍然不肯放開她的屍體。指爪的力量繼續違背我的意志漸漸加強……

最後是一種我十分熟悉的聲音——肌肉破裂的聲音。

當醒過來時,發現胸前衣襟濕透了。起初我錯覺那是慧娜的鮮血。

是我自己的眼淚。

「Why don''t you just go to the BLOODY HELL?You BLOOD BASTARD!」

昨天在繁忙的街道上,一個流浪漢這樣咒罵。

當然他罵的並不是我,也不是街上任何一個人。他只是無意識地揮舞著七百毫升容量的啤酒罐,朝著空氣不斷重複這句子。

我的腦袋卻久久無法擺脫這句話。

Bastard。沒錯。我是個「Bloody Bastard」。

我把公寓的窗帘撥開一角,朝下面觀看。那個紅、黃色的「Fish & Chips」霓虹招牌一明一滅地四射霓光,把周圍一切都變得像聖誕樹。

我努力回想最後一個愉快的聖誕節是哪一年的事。我放棄了。

從沾滿雪和水珠的玻璃窗上,我看見自己的倒影。也許因為頭髮和鬍子太長,臉龐看來實在消瘦得不象話。可是沒有辦法。根本提不起食慾。

要結束一切太簡單了,我有很多刀子,需要的只是一個理由。

已經兩年多了。期間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殺戮。不錯,獵殺的對象都已經不是人類;可是把仍然具有人類外貌的吸血鬼斬首、焚燒,那依然是殺人的感覺。

至於令自己恢複為正常人類的方法,直到今天仍是茫無頭緒。好幾次為了生存而喝下人血後,我清楚感覺到身體里的吸血鬼因子變得更活躍。我漸漸相信自己只是個追逐影子的傻瓜。世上也許根本沒有那種方法。「達姆拜爾」(Dhampir)註定要終身活在那黑暗的詛咒下,最後變成父親的同類。

慧娜原是我生存下去的最大理由。可是自從作過那麼可怕的夢以後……我不知道。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所謂瘋狂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瘋狂的人知不知道自己是瘋子?……

幸好還有波波夫在我身旁。每次撫摸它時,總是能夠帶來安慰。最重要的是它並不害怕我。

我絕不能讓波波夫離開我身邊。因為我知道在我墮落變成完全的吸血鬼之時,它必定感覺得到。那麼我或許能夠及時結束自己的生命。波波夫就是我靈魂的警鐘。

今天報紙頭版又無可避免被「那傢伙」佔據了。已經是第十二個受害者。「他」在打什麼主意?「他」是什麼東西?

「開膛手傑克二世」,很酷的外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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