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世諸佛 第三節

晚宴設在比當年「江湖樓」更豪華的新酒館「東逸樓」的頂層。當然,也是在安東大街上另一座屬於「大樹堂」的物業。

席上,田阿火提及了雷義的消息。

「那落跑的臭差役,原來逃到了鄰州的淌水鎮。」田阿火咬牙切齒地說。「去年病死了。他的妻小又回了漂城來,我們才知道這消息。」

「這麼短命?……」狄斌想起從前那個身材寬壯、指掌粗糙得像銼子的大漢,身體一向很好。大概是因為這麼多年來都害怕給清算報復,日久積鬱而得病吧?

「他的妻兒,給我送些錢。」狄斌呷一口酒後,毫無感情地說。「好好照顧他們。」

田阿火馬上就招來一名手下的幹部,把狄六爺的指示傳達下去。

知事阮琪玉在席上簡直像個穿戴得過分隆重的堂倌,不斷陪著笑替狄斌添酒。狄斌只問了他一些關於官府的事情,然後就完全不再理會他。阮琪玉幾次想打開話匣都自討沒趣,只好轉而跟田阿火談話。

狄斌自顧在喝著酒,菜也沒有多吃。他聽到阮琪玉提及最近關西那頭有暴民結成亂匪,衝擊好幾個鎮縣的官府。狄斌當然也知道這件事——「大樹堂」在關西擁有十九個分堂和八十七個貨站——可沒有怎麼放在心。親眼看見過如狼似虎的朝廷官軍,他才不相信一群亂民能夠幹得出什麼。

狄斌忽然聽到了歌聲,從樓下傳來。

他伸出手,田阿火和阮琪玉馬上停止了談話。

狄斌繼續側耳細聽,很熟悉。

「快找那唱歌的上來……」

兩名護衛馬上奔下樓去。

不久後,他們帶著一個臉容清秀的年輕人上來。那青年手上捧著一個弦琴,露出惶恐的表情。他當然知道這些都是「大樹堂」的人,心裡害怕自己有什麼得罪了他們。

狄斌示意部下端一把椅子給他坐。他這才放心了一點,卻還是不敢坐上去。

「別怕。」狄斌臉容平和地跟他說。「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呂添。」他坐下來了,可是聲音仍帶著微顫。

「雄爺爺是你什麼人?」

呂添的眼睛這時亮起來。「是我師父……幾年前去了。大爺,你認識我師父?」

「從前是鄰居。」狄斌微笑起來。一想到破石里的那些窮日子,他心頭一陣溫暖。「剛才那曲子,唱一次給我聽。」他示意部下掏出一錠金子。

看見金子,呂添心裡既歡喜又緊張。「小的……沒有雄爺爺唱的那麼好……」

「不打緊,我只是想再聽一遍。」

「小的獻醜了。」呂添把弦琴放在地上,然後脫去鞋子,一隻趾頭按在琴弦上。

「這是什麼?」阮琪玉怪叫起來。

「你不懂就別他媽的插嘴!」狄斌的怒喝令阮琪玉僵住了,漲紅著臉不敢再出聲。

呂添也因這一喝唬住了。狄斌安慰他說:「來吧,唱得清楚就可以。」

呂添深吸了一口氣,又清了清喉嚨,然後十隻足趾開始彈撥起琴弦來,比一般人的手指還要靈巧。

他的歌聲流進了琴音之間。

狄斌閉上眼睛。

出生啊——命賤

風中菜籽

長在啊——淤泥

非我所願……

葛小哥回到家裡,給他從飯館廚房帶回來一小塊豬肉。

他跟龍爺一人提著籮筐的一邊,把那堆梨子帶到市肆去賣。

他抱著剛出獄回家的五哥。

四哥第一次教會他寫六兄弟所有人的名字。

誓共啊——生死

剖腹相見

刀山啊——火海

滴汗不流

烈酒啊——美人

快馬踢躂

呼兄啊——喚弟

不愁寂寞……

熊熊燃燒的「大屠房」,映著五哥的笑容。

三哥的屍體。赤發披散掩住了半邊臉。

在賭坊的賬房裡,他跟龍爺笑嘻嘻地數算著銀子。

出發往首都之前,他最後一次聽見四哥的咳嗽聲。

回首啊——看破

鏡花水月

青春啊——易老

知己去矣

雙手啊——空空

醉卧山頭

生啊——何歡

死也何苦?

「殺草」刺進四哥的肚腹里。熱血潑灑。

五哥站在月光底下的落寞背影。

半邊空了的床……

淚水滴落在飯桌之上。

歌聲和琴聲都停止了。

狄斌無法控制地流淚。

飯廳里所有人都呆住了,然後識趣地陸續離開。

留下狄斌孤獨地伏在桌上繼續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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