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上咒 第二節

徐嫂瞧著那漢子在田裡幹活的背影,不禁看得痴了。

那漢子精赤著瘦骨嶙峋的上身,正背向著她用耙子把泥土扒松。汗水淋漓的背項上刺著一個大大的十字形刺青,但花紋早已變淡模糊了。黝黑的皮膚上到處都是凄厲的傷疤……

——他必定擁有很可怕的過去……

徐嫂想起自己的丈夫。他比這漢子矮小得多,但背項同樣結實得像塊黑鐵。每當看著丈夫下田,她就感到一股安慰的暖意,心裡焦急地等待夜晚到來,在黑暗的房間里緊抱他流汗的身軀……

徐嫂的眼睛濕潤了。她用力地抹去眼淚,搖搖頭。眼前這個不是她已死了兩年的丈夫,她不許自己再胡想。

兩個多月前的下午,當這漢子首次在她家門前出現時,她實在吃了一驚,從沒有見過這麼高大的乞丐。

「可以給我一點水嗎?」鬍鬚沾滿了沙、嘴唇乾裂得白色的那張嘴巴,用沙啞低沉的聲音問她。「我好渴。」

徐嫂到現在都無法解釋,當天為什麼會讓這漢子進屋裡坐。也許是因為那漢子又大又澄亮的眼睛,融化了她的戒備心。

他喝了一整壺水。喝得很慢,好像在仔細品嘗那水的味道。她又給了他兩塊玉米餅,他只吃了一塊就停下來了。

「你不餓嗎?」

漢子沉默了好一陣子,似乎在想一些久遠的事情。

「餓不死就行了。」他的語氣里有一種異樣的溫柔。「每次吃東西,我就想起一個人;想起她,我就吃不下。」

難道是瘋子嗎?徐嫂又有點害怕起來,女兒也害怕得很,躲在房間的被窩裡不敢出來。

「你從哪兒來?」她不禁瞧著他那件破舊的大斗篷,又看看他一雙滿是泥塵的赤足。

「……許多地方。」漢子仍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兩人沉默相對了好一會兒。漢子突然站了起來,雙手合十放在眉間,朝徐嫂躬身。

「謝謝……」

徐嫂正以為他要離去,他又說:「我走得有點累,我想睡。」

聽到「睡」字,徐嫂的心馬上怦怦亂跳。「可是這裡……」

「不是在這裡。」漢子指了門口。「在外面,有檐遮蔭的地方就可以了。」

「你不嫌棄的話……」

徐嫂沒說完,那漢子就步出了門口,在門旁的牆邊躺下來,身體蜷縮在斗篷里,不久就沉沉入睡。

徐嫂這時才看看那漢子卸在屋裡一角的那個大竹篋。她很好奇,卻沒有勇氣私自打開它。

那一整天漢子就這樣睡在門外。

小茉在黃昏時才敢從房間出來,慌張地跟母親抱在一塊。徐嫂做飯時,小茉就把頭伸出門口,瞪著美麗的大眼睛,瞧瞧那個睡得很深沉的奇異漢子……

那夜徐嫂摟著女兒睡,她久久無法入眠。枕頭旁邊放著柴刀。

次晨徐嫂醒來,正要預備下田時,才發覺那漢子早已睡醒,正站在屋外仰視已微亮的天空。

「早。」那漢子沒有回頭便說。徐嫂不知道漢子怎麼知道她正瞧著他。

「你餓嗎?這裡還有……」

「我想答謝你的招待。」那漢子回過頭來,那雙眼睛比星星還要亮。「有什麼我可以替你做的嗎?……」

漢子從那天開始,就每天替徐嫂下田,也從那天起就住在這裡。雖然他每夜還是睡在門外,她知道附近的人家也都開始傳起風言風語來。她才不理會,丈夫死了之後,這些傢伙什麼也沒有幫過她們母女倆。

漢子仍是吃得很少。他只吃玉米,有時半根,有時一整根。她勸他多吃一點,下田才有氣力,否則很容易弄壞身子。他只是搖頭。

徐嫂把丈夫遺下的幾件衣褲拿給他穿,又替他洗凈了那件斗篷,把破的地方縫補好。她把屋外他睡的那個地方打掃了一下,並且鋪上一張竹席。他只說了一句:「謝謝。」

到了第五天,她拿玉米到田裡給他吃時,終於大著膽子問:「你叫什麼名字?」

漢子想了一會兒,忽然好像記起某個親人,嘴角展露出溫暖的微笑。

「你們喚我『大黑』就可以了……」

到了夜裡,當她把洗乾淨縫補好的斗篷交回給他時,他滿有感情地撫摸著斗篷那麻織的布面。

「你很喜歡它嗎?……本來應該是很漂亮的吧?在很遠的地方買的嗎?」

「是我自己織的。」大黑說。「學了很久……」

「是嗎?……那為什麼不也編一雙鞋子?」

「我想……」大黑又沉入那種深思的表情。「用皮肉接觸走過的每一寸土地……」

徐嫂聽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也沒有問下去……

此刻,大黑已經放下泥耙走了過來。徐嫂笑著把一塊布巾遞給他抹汗。

「娘!」小茉這時呼喊著,提著午飯的布包跑過來,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徐嫂也笑了,這娃兒是她一生見過最美麗的東西。

小茉那張兩頰紅得像柿子的臉蛋包在頭巾里。陽光照射下,那身薄薄的花布衣帶點透明,顯出那已經開始呈現女性曲線的嬌小身軀。徐嫂看著,又是歡喜,又是憂心。

「叔叔!」小茉到來後放下了布包。她另一隻手挾著一本書。「叔叔,快吃!吃完了教我!」

「我不餓,先教你。」大黑微笑,用布巾拭去手上的泥塵。

小茉歡喜地坐在地上,把書打開來放在大腿間,開始仿照書上的墨跡,用手指在地上寫字。大黑也坐到她旁邊,逐個字讀給她聽,又解釋每個字的意思。

自從半個月前,小茉就不再害怕這個突然而來的漢子了。那天,她趁母親和大黑都在外面下田,就偷偷打開那個竹篋。當大黑回來時,她手裡拿著一本羊皮封面的書,站在他面前,第一次鼓起勇氣跟他說話:

「可以……教我讀嗎?」

大黑當時笑了笑,接過那本書翻看了幾頁,然後合上放在桌子上。

失望的小茉幾乎馬上就要哭出來。

大黑卻走到竹篋前,翻找了一會兒,掏出另一本書。

「這本淺一點,我先教你這本……」

瞧著女兒專註地在沙土上寫字,大黑則蹲在她旁邊教導……徐嫂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當大黑溫柔地握著小茉的小手教她寫字時,徐嫂看見女兒的臉更紅了,瞧著大黑的眼神裡帶著仰慕。徐嫂不感到奇怪,她也曾經是少女。

徐嫂只是想:這種地方,女孩子認得再多的字也沒有用。已經十三歲了,小茉的將來就看找不找得到一個好丈夫,一個不太窮又會珍惜她的男人。最好嫁到州府那邊,徐嫂一生都沒有到過州府。她不想女兒也像她,把人生消磨在這樣的窮地方,嫁給另一個窮小子……

徐嫂本來存了一點錢,預備替小茉請託一個好媒人,也辦一些體面的嫁妝。可是連年大旱,田裡出的就只夠她們兩口子吃,官府催收的稅糧卻半點沒有寬免,徐嫂只有忍著眼淚用錢代糧上繳。她知道,那一點點錢,還不夠官府里的大人請客吃喝一頓。

到了去年,錢沒有了,農作依舊欠收,她只好也跟著村裡其他人家,向籽鎮的秦老爺借。已經有好幾戶人家因為無法償還,給秦老爺侵吞了田地,變成替秦老爺耕作的佃奴。更不幸的是徐三石那一家,被逼把老婆賣了給秦府作婢僕,當夜就給秦老爺的小兒子佔了,徐三石知道後羞怒得上吊……

徐嫂一邊咬著麥餅,一邊仰頭瞧著沒有一絲雲的天空。

——再不下雨,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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