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上咒 第一節

一雙滿布厚繭、手背爬滿了蚯蚓般筋脈的枯瘦手掌輕輕合上,朝著土地神拜了三拜。

赤石雕鑿成的神像只有兩尺來高,躲在一座花崗岩的陰影底下,身上披著一塊已經被沙塵染黃的破布。神的五官因為長年風化而崩缺模糊,只隱約可見已變成凹洞的兩隻眼睛。

祂在看什麼?面前那參拜者的虔誠臉容?岩石旁那口一年有五個月都枯竭的水井?那片每十尺方圓只養得活一株野草的黃土?已經三十八天沒有下過一滴雨的碧藍天空?……

沒有人知道。

「干你娘。」

一個年輕的聲音自水井那頭傳來。拜神的中年男人閉起眼睛,假裝沒有聽見,也希望神明沒有聽見。高瘦的身子仍然跪著,朝土地神叩了一個頭,口中喃喃念著願望。

——保佑今天吃得飽……

「我說,干你娘!」年輕人邊嚷著邊走過來。他身上也沒比中年男人長了多少肉,那張臉就像飢餓的狼。「什麼年頭了?還拜什麼神?」

年輕人的聲音中夾雜著疲倦與憤怒。花了一整個早上找到這口井,往下瞧去還是滴水不存。井底的那道裂縫就像一張嘲笑他的嘴巴。

栓在井旁那兩匹馬顯得比人還要乏力。它們要是倒下來,他們就死定了。

年輕人越想越惱怒,步行變成了奔跑,掛在背後那柄砍刀在劇烈晃動。他伸出穿著破爛草鞋的毛腿,一腳踹在土地神的頭上。

早已因風化而脆弱不堪的神像頸項斷折,頭像飛到乾枯龜裂的土地上,帶著煙塵滾出十多尺外,才給一塊石頭擱停了。

「褻瀆!」中年男人驚呼,狼狽地站起來,往頭像掉落的方向追過去。年輕人卻一把拉住他的後領。

「要吃飯,就不要拜神!」年輕人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液,狠狠地盯著中年男人。「靠這個!」他另一隻手拍拍背後的刀柄。

那柄砍刀甚是殘舊,柄端和刀鍔多處都已生鏽,握柄處纏著破布條,連刀鞘都沒有,只用兩條木片夾著刀刃,再以麻繩繞纏。

他拉著中年男人,往馬兒那邊拖過去。「給我上馬!」

男人的眼睛仍瞧著失去頭顱的土地神,卻不敢反抗,雙腿也開始退後走。

到了枯井前,年輕人往夥伴的馬鞍旁解下另一柄同樣殘舊的刀子,遞到中年男人胸前。男人及時把刀抱著。

「世上要是有什麼東西能夠保佑我們,就只有它。」

「小毛子,我明白……」中年男人低著頭。「可你也不用那樣……我怕我們會有報應……」

小毛子沒再答理他,一躍就跨上了馬鞍。男人知道不該再說什麼,也跟隨著上馬。

他們不敢把馬兒催得太急,只是半踱步地往東南而去,那兒是籽鎮的所在。他們當然不敢入鎮,但是只要接近城鎮,遇上旅人的機會就會增加。

在空茫廣闊的黃土地上,兩騎猶如螻蟻般,卑微地朝著食物可能出現的方向慢慢爬行。

他們用布巾覆著頭臉,遮擋那毒熱的太陽。在布巾的陰影底下,小毛子一雙眼睛眯著,不住搜索遠方地平線有沒有獵物的身影;那個叫哈哥的中年男人則不住在舔著乾裂的嘴唇,手掌不時摸向馬鞍旁邊的水囊,可是他不敢拿水喝。在找到新的水源之前,喝光這最後一壺水是極危險的事情。

小毛子的眼睛突然瞪大了。

在因為熱氣而浮游不定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小點黑影。

他跟哈哥相視了一眼。

「還有力氣嗎?」

哈哥點點頭。

兩人把刀子拔出來,同時用刀背拍了拍馬臀,朝著右前方那黑影的所在急馳。

越是接近,那黑影就變得越大。

果然沒有看錯,是人。而且只有一個人。徒步。

——在這樣的天下、這樣的地上用腳走?

小毛子也不多想了,繼續策馬向前。兩人不約而同都把速度放慢了,還是讓馬兒多省點力氣好。

已經到了那人百碼之內,那人顯然因為聽見馬蹄聲而停住了腳步。

「要命就給我站住!」小毛子在到達幾十尺距離時,才舉起反射著陽光的砍刀吶喊。此時,他看見了對方的身姿。

高大得異乎尋常的身軀,從頭到腳包覆在一件大斗篷之下,背著一個好像箱子的東西。

那人仍站在原地,並沒有任何反應,彷彿在輕鬆地迎接小毛子和哈哥到來。

兩人結夥已經好一段日子,這時甚有默契,先由小毛子上前試探,哈哥在後戒備。

小毛子策騎到了那人跟前。這才看清,那人的身材真的高大得嚇人,高度幾乎到馬鞍上的小毛子喉結。小毛子不禁有點心虛,雖然那人兩手空空。

那件古怪的大斗篷用不同顏色的絲線織滿了花紋,卻因長期日晒淋雨而褪色,已經看不清楚織的是什麼圖案。背上是一個有半個人高的竹編篋子。

從地上的足印可見,那人自正西方徒步而來,每個足印都清楚看得到五隻足趾。

那人連鞋子都沒有穿。

「放下來!」小毛子用刀尖指向竹篋。

那人的臉藏在斗篷陰影之下,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小毛子正想再命令,那人卻蹲下了身子,輕輕把竹篋卸到地上。

小毛子躍下馬鞍,刀尖仍然指著那人。

「退後!」

那人依言後退了幾步。

哈哥見那人沒有反抗,這才上前來,也躍下了馬,左手同時牽著兩匹馬的韁繩,右手的刀子遙遙威嚇著對方。

小毛子上前一腳把竹篋踢翻,然後才伸手解開篋蓋的扣子。他蹲了下來,左手把整個沉重的竹篋倒掀。

從竹篋里跌出來的全是書。大都已很殘舊,有線裝的,也有繞著繩子的卷宗,還有幾部的封皮用不明動物的皮革製造。

小毛子帶著絕望的表情,不停翻弄那堆書卷,希望發現當中夾藏了些什麼。只有一頁接一頁的文字。小毛子不識字,卻也辨得出,其中一些彎彎曲曲的文字來自異國。

——見鬼……

「媽的,你背著這許多書幹嘛?」小毛子暴怒戟刀指向那人。

那人卻慢條斯理地盤坐到地上,他把斗篷的頭笠撥了下來。

又長又亂的頭髮與鬍子,把半張臉都掩蓋了,但仍然可以看出極分明堅實的輪廓。臉色曬得甚黝黑,顴骨因為消瘦而高高突出。左邊臉頰有四道時日已久的傷疤,似乎像給什麼猛獸抓過。一雙眼睛大而明亮,卻透著一股濃重的倦意。

這漢子把手掌伸進斗篷側的大口袋裡時,小毛子和哈哥不禁後退了一步。

漢子從口袋掏出一個小小的油布包,他以紋滿了彎彎曲曲刺青的手指把布包打開。裡面是兩塊小小的火石,和三根手指般長的紙卷。

漢子拈起其中一根紙卷,放在鼻前嗅了幾下,然後把紙卷的一頭含在嘴巴,用打火石點燃另一頭。紙卷著火後他便用力吸啜了一下,然後滿足地吐出一股帶著香甜氣味的青色煙霧。

「書,當然是用來看的。」漢子仰首瞧向空中的煙霧,不經意地說。聲音中帶著滄桑的沙啞。

小毛子想了一想,才會意對方是在回答自己。他氣沖衝上前,劈手把漢子手指間的紙卷打飛。

「口袋裡還有什麼?」刀子停在那漢子的頸項一尺前。

那漢子慢慢掏出大口袋裡僅有的東西:一個剩下小半的羊皮水囊,還有用紙包著的半塊硬餅,也都放在地上。

小毛子退後了一步,再次用刀尖指著漢子的胸口。「別裝蒜!站起來。」

漢子站了起來。小毛子和哈哥僅及他胸口,他的眼睛平靜地俯視兩人。

「脫光!統統脫光!」小毛子把砍刀在空氣中揮舞了一下。

漢子乖乖地解開了斗篷的扣子,斗篷驀然褪落地上。

漢子在斗篷里沒有穿衣服,只有下體用一塊破布包成「丁」字,全身裸露在火熱的陽光底下,身體的膚色跟臉一樣黝黑。出人意表的是,那高大的身軀消瘦得不像話,兩排肋骨有如只包著皮的鳥籠。胸腹、背項和手腿的筋肉雖然幼細卻仍很結實,優美的紋理形狀清晰可見,可以想像這副身軀曾經多麼壯碩健美。全身沒有多少完好的皮膚,不是舊創疤就是已經模糊的刺青。肚臍刺的那個圖案好像是隻眼睛……

小毛子和哈哥因為這具突然裸裎眼前的詭異身軀而屏住氣息,視線完全被吸引了,好一陣子才定下神來。

小毛子蹲下來摸索脫落地上的斗篷,裡面沒有再收藏什麼。他喪氣地嘆息。

哈哥則被那根掉落的紙卷吸引了。他撿了起來,嗅嗅點燃那頭冒出的煙霧,然後學那漢子吸啜了一口。

哈哥從前也抽過煙桿,可是抽這東西的感覺完全不同,身體好像忽然變輕了,饑渴的感覺也像變淡了。他竟不自覺微笑起來。

「小毛子……這個……是好東西……」

小毛子怒瞪著哈哥,「做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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