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照見五蘊皆空 第三節

在「大樹堂京都店」的管賬房裡,齊楚木然坐在椅子上。他的臉容一如以往,像經常帶病的透紅。

田阿火雙臂交疊在胸前,一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牢盯著他。兩人當然一句話也沒有說。

房門這時打開來。

狄斌手裡提著鎮堂刑刀「殺草」,獨自進入賬房裡。他把「殺草」放在書桌上,然後瞧著田阿火。

「你先出去。」

田阿火擔心地看著狄斌。

狄斌威嚴地瞪了他一眼。「出去干你要乾的事情,陳渡已經問完了。」

田阿火這才點頭走出門口,離開前自外把門緊緊帶上。

狄斌站在齊楚的跟前。

「他呢?」齊楚懶洋洋地問。「他不來?沒有臉來見我?」

「你說誰?」

「你的五哥。」

「沒有臉見人的是你。」狄斌皺眉,神情悲痛多於憤怒。

「是嗎?」齊楚的聲音像嘲笑。

「你有好好葬二哥嗎?」

一說到龍拜,齊楚的笑容消失了。他點點頭,「在漂城的東郊。他的頭,我帶來給章帥看過後,就命人送回去入土。」

狄斌強忍著眼淚。

「為什麼?……就為了一個女人?兄弟都不要了?」

「什麼兄弟?」齊楚傾側了頭臉質問說:「那傢伙?那個搶了我女人的傢伙?還有你們——我的女人明明給他搶去了,你們一句話也沒有說過!這樣就是兄弟?」

狄斌一時為之語塞。

「那當然了,鐮首是我們『大樹堂』的第一戰將嘛!」齊楚繼續嘲弄地說。「我不過是個管數的,找誰都幹得了。」

「她喜歡的是五哥,你也知道的……」

「哈哈,黑道的人,什麼時候把女人的想法看得這麼重了?」齊楚搖搖頭說。「我只知道,我是老四,他是老五!我的女人就是他嫂嫂!」

「那就是你殺二哥的理由?」

齊楚的臉色變得煞白。他有點哽咽地說:「二哥……我唯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只有他一個,不是於潤生。不是其他人……」

狄斌憤怒地揪著齊楚的衣襟。「你在漂城吃飽穿暖,是因為誰?你敢說沒有欠我們?記不記得還是逃兵的時候?不是老大,老三已經砍死你了!還有那次在『萬年春』!不是老五救你,你現在在哪裡?沒有大伙兒冒死打拚,你有什麼『齊四爺』可當?」

狄斌流著淚繼續罵:「你說那是你的女人?你的銀子從哪兒來?沒有銀子你進得了『萬年春』?你睡得到那樣的女人?沒有兄弟,你根本什麼都沒有!連命都沒有!」

「白豆,你罵完了嗎?」齊楚卻似對這一切對話都不再在乎。

「不准你喊我這個名字!」狄斌把齊楚推回椅子上。「只有我的兄弟可以這樣喊我!你已經不是!」

「你說的對。」齊楚閉起眼睛。「都是為了銀子。我們其實都把命賣了給於潤生,所以別再說什麼兄弟了。」

「不是這樣的!」狄斌激動地喊叫。

「是不是這樣,將來有一天你也會知道。」齊楚乏力地說。「再怎麼說,我也得死吧,你也就別再說什麼了。」

狄斌看見齊楚這完全放棄的表情,情緒倒是冷卻下來。

「我只想問你:你把她藏到哪兒了?」

「又是為了你的五哥嗎?」齊楚這時睜開眼直視狄斌。「也對……你跟鐮首是有點不一樣……可是對你來說,小語不在不是更好嗎?」

被齊楚看穿他的秘密,狄斌滿臉通紅,但他知道現在不是尷尬的時候。陳渡已經徹底拷問過齊楚的手下,似乎他們真的不知道,看來齊楚在這件事情上也不信任他們。

「你是真心喜歡她的吧?你也不想她受苦……」狄斌的語氣像哀求。

齊楚的眼神如冰般冷。

「我只知道她是屬於我的,永遠都屬於我。」

狄斌在齊楚的注視下有點心寒,心裡有不祥的預感。

齊楚的動作卻毫無先兆,他從椅上撲向書桌,手掌已經抓住「殺草」。

狄斌絕沒想到平生最軟弱怕死的齊老四會有這樣的反撲。然而走黑道多年,他早已對突然而來的危險養成了過人的神經反應。齊楚才剛把「殺草」拔離鞘,狄斌已經雙手擒住齊楚握刀的手腕,往外翻扭。

齊楚吃痛,手指放鬆了,狄斌劈手就把「殺草」奪下來。

這卻正是齊楚的希望。

他以身體迎向刀鋒。

狄斌來不及收回刀子,只能往下略垂,避開齊楚的胸口,但「殺草」那鋒銳無比的兩尺霜刃,依然爽快地洞入齊楚的腹內。

狄斌感到熱剌剌的鮮血涌到他握刀的手上。

刀子也像割開了狄斌心裡包藏的記憶,無數回憶畫面流瀉不止。

齊楚握著他的手指,教他在沙地上寫字。

齊楚回到破石里木屋,笑嘻嘻地掏出一塊從市肆偷來的豬肉。

齊楚在「老巢」倉庫里睡覺時,像孩子撒嬌的夢囈。

齊楚每逢冬季生病時的咳嗽聲。

在往首都進發前,最後一次看見齊楚那張冰冷的臉……

「四哥!」狄斌痛哭著擁抱齊楚,白衣袍早染成灘灘血紅。「為什麼我們兄弟……要弄成這樣子?……為什麼?……」

腹腸被金屬貫穿的痛苦程度,齊楚前所未嘗,他卻還在笑。雙手十指緊抓著狄斌的衣袖。

「白豆……其實我……想跟你說……對不起……只是對你一個說……不是他們……」齊楚每說一段話也要喘好幾口氣。他那秀氣的臉已經白得像紙。他低頭看看自己的傷口,又苦笑說:「白豆……看……我喝過你的血……現在都還給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狄斌猛地點頭。

「真正的兄弟……就只有……你……還有二哥……啊,龍爺……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齊楚的意識已經模糊,腦海生出許多幻覺。

「三哥的刀……好邪門……」他以沾滿血的手掌撫摸狄斌的臉頰,似乎他已經看不見了。「白豆……離開吧……別像我……」

「四哥,告訴我!她在哪兒?她在哪兒?」狄斌用手托著齊楚的後頸,在他耳邊問。

「啊……很美……很美……」齊楚那雙沒有焦點的眼睛向上看,狄斌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

抓著狄斌衣袖的手指終於也無力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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