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照見五蘊皆空 第一節

不知道是誰開始傳出了消息。

那些在戰爭的晚上驚恐地鎖門閉戶躲在家中的朝廷高官,次天清早就紛紛涌往吉興坊。

在吉興坊的於潤生府邸外,密密麻麻地圍滿了豪華的馬車,一直排到三、四條街外,府邸四周守備的「裂髑軍」士兵都對這奇景感到意外。這些平日連多走幾步路也嫌辛苦的高官,全部下了馬車,親自提著各種名貴禮物,爭先恐後地向守門的「大樹堂」護衛報上名字官銜,謙卑地請求通傳讓於潤生接見。

誰要在新政權里活下來,就要找於潤生談——這就是他們聽到的消息。

於潤生昨晚雖然徹夜未眠,但仍然從最高品位的官員開始,逐一接見他們。

見完了於潤生出來的官員,有的滿臉歡喜,有的仍然滿腹疑惑不安。

因為這個事迹,一年半載之後,「大樹堂」堂主於潤生在道上漸漸擁有了一個外號,名為「蔭天下」。

狄斌與田阿火跟一隊部眾進入了九味坊的「豐義隆總行」大門。

狄斌這也是第一次進來——那次於老大「登冊」的儀式,他並不獲准觀看。

看見威鎮天下的「豐義隆」發跡之地竟是如此殘舊狹小,狄斌不免感到意外。

他並不需要尋找章帥。

一踏進門口,他已經看見了這位「豐義隆」最後的老闆。

就坐在正堂最後頭那張古老的交椅上。

失去生氣的眼睛直視前方,卻不是瞧向狄斌,而是看著面前的虛空。

身體沒有任何動靜。

鼻孔和嘴角沾著已乾的血漬,在完全蒼白的臉上更紅得刺眼。

狄斌上前細看章帥的屍體。田阿火則帶著手下奔往樓上。

一名部下在章帥的交椅旁,撿起一隻摔落的杯子。

良久之後,田阿火下了樓。

「韓亮也死了,一樣是服毒。」

那個部下拋掉杯子,猛地用褲子擦拭手掌。

狄斌撫摸著自己的左腰。在袍子底下,「殺草」斜斜插在腰帶里。

他本來還在期待手刃章帥時的痛快,如今頗是失望。

「六爺……」田阿火問:「聽道上的傳聞,『咒軍師』可能有面貌相似的替身。你說這個會不會……」

狄斌看了章帥的臉龐一會兒,又瞧瞧那張曾經象徵黑道最崇高權力的椅子。

他回想:這麼多年來有多少人因為這個座位而死去?

——包括了二哥……

狄斌搖搖頭。

「是他。」

「你怎麼知道……」

「就如老大說過,章帥就是這樣的人。他一生就是想坐上這個位子。失去它,他不可能活下去。」

這時陳渡從正門匆匆奔進來,用謹慎的語氣向狄斌說:「已經抓到了齊……楚。」

狄斌臉容一緊。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才問:「是你們抓到他的嗎?」

「不,是他的那些手下縛住了他,等我們過來。就在隔壁街的一幢屋子裡。」

「找到寧姑娘嗎?」狄斌緊張地問。他害怕聽到可怕的答案。

「沒有。我問過他,他不肯說話。」

狄斌嘆息。「先把他押回藥店。」

陳渡點頭。「那些人要怎麼處置?我是說齊楚的手下……」

「全部給我殺光!」狄斌斷然說。「那伙人里,也許有下手殺二哥的人。就算沒有,這種叛徒沒有活在世上的理由。」

「讓我干!」田阿火切齒說。「把頭顱斬下來之後,我會用『豐義隆』的私鹽腌好,留待帶回漂城祭龍二爺!」

「好。」狄斌拍拍田阿火的肩頭。「不過待會兒才幹。先讓陳渡拷問他們,看看是不是問得出寧姑娘的下落。而且你還要跟我到一處地方。」

「去哪兒?」

狄斌從衣襟掏出一封信箋。「有人今早送了這封信給老大,我代老大去見他。」

狄斌吩咐陳渡把章帥和韓亮的屍首包好,送回去給於潤生親自檢視,然後就步出這座陰鬱的樓子,跟田阿火和部眾上馬離去。

狄斌帶著陸英風元帥親授的令牌,整支近五十人的馬隊在戒備森嚴的首都街道上通行無阻,飛快疾馳到西都府敬利坊里。敬利坊是個中等人家的住宅區,並無什麼特別的軍事價值,在昨夜的戰事里幾乎沒有任何損毀。

狄斌等人停在一座甚不起眼的平凡樓房前。若不是房子面對路口一株大楊樹,狄斌也找不出來。

他只帶了田阿火和三名部下,走到房子的正門前,敲了三下。

開門的人是蕭賢。

兩人連招呼也沒有打一個。蕭賢只是開門,示意狄斌等人進內。

非常簡陋的廳房陳設,而且有一股霉味,看來很久沒有人居住。

坐在廳里的就只有一個人。昨夜之前,他還是朝廷數百文官之首,首都里——以至這個國家——最具權力的兩個人之一。

「為什麼是你?」何泰極捋著長須,坐姿神態仍是極威嚴。「於潤生呢?」

狄斌忍不住咧嘴微笑。

「老大正忙著見你從前的那些下屬。」

「你是……姓狄的那個吧?」何泰極仍是一臉高傲的表情。「你作得了主嗎?」

「那得看是什麼事情。」

「別拐彎抹角了,沒有時間。」何泰極以有如命令的語氣說。「替我安排出城。」

狄斌聽著,沒有作任何反應。

何泰極顯得不耐煩。「怎麼啦?忘記了從前你們得過我多少好處嗎?忘記我雪中送炭的那箱財帛嗎?」

他猛地一拍桌子,又說:「我這又不是要你們白乾!為官多年,我在外面存的錢可不少。安全離開京都之後,我會分一份給你們。金子亮得於潤生眼睛也睜不大。」

狄斌失笑。「說完了嗎?」

何泰極臉色變了。

「太師,你知不知道,第一次陪老大見你時,我覺得很浪費時間?」狄斌撥開袍子。「這次也是一樣。」

他把腰間的「殺草」連鞘拔出來。

何泰極惶然站起,哇哇猛叫。

「等一等……」

狄斌拔刀出鞘。

「別叫,死在這柄刀子下,是你的光榮。」

何泰極想逃,但狄斌的兩個部下早撲上前,左右按住他的肩膊。

「殺草」的兩尺鋒刃,如燒熱的鐵條插進雪堆里一樣,輕鬆貫穿了何泰極的心臟。

狄斌刺完馬上躍開了,不讓何泰極胸膛濺出的熱血弄污他的白色衣袍。

兩名部下也把何泰極放開。何泰極仰倒在地,眼睛不可置信地瞪著屋頂,身體沒有怎麼掙扎,就漸漸失去了生命力。鮮血從胸口擴散,把那身華貴至極的衣衫濕透了。

——權力再大的人,死的時候都是一個模樣。

田阿火上前踏著何泰極的屍身,很輕易就把「殺草」拔出來。他略揮了一下,刀鋒上不沾一點血漬。

「真是好刀。」田阿火敬畏地雙手把「殺草」交回狄斌手上。

狄斌一邊還刀入鞘,一邊已瞧向臉色煞白的蕭賢。

「何泰極的錢藏在哪些地方,我都知道。」蕭賢一字一字很清晰地說。

「很好。」狄斌微笑。「跟我們回去。老大很久以前就跟我說過,你這人很不錯,他會在那些藩王跟前舉薦你。」

蕭賢這才鬆了一口氣。

「帶走他的首級。」狄斌瞄一瞄地上何泰極的屍體。「是老大送給陸元帥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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