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 第三節

歐兆清拖著疲乏的身軀,跟一身已經給汗濕透了的衣服,隨著老大返回鳳翔坊。

同行的二十幾人都沒有說話,一個個蓬頭垢面,身上衣服都是泥塵。其中一人剛才被跌落的石塊砸傷了腿,走路一拐一拐的。

老大倒是最乾淨的一個。他沒有親自做工,只是指揮著手下幹活——不,正確點說,是聽從禁衛軍派來的監工,把指令傳達給他的手下。

緊跟在後面的歐兆清看得見:老大雖然不疲倦,可是表情跟後頭二十幾人一樣,顯然滿腹怨氣。

「操他媽的,累得要命……」後面不知誰在抱怨,聲音也不低。老大聽了卻沒有回頭。

歐兆清走著,邊看看自己給磨得粗糙的手掌,從前不是拿刀子就是擲骰子,現在卻是捧石頭。

首都的城郭表面高聳壯實,其實除了最主要的南面城壁比較穩當外,其餘三面都有多處崩塌。朝廷當然有定時撥款修築,但是層層官僚的貪污盤削,真正發到工事上的銀兩,只夠作一點門面的修整,表面上簇新堅固,若真是打起仗來,比豆腐渣還要軟。

現在真的要守城了,官僚們擔心自己的身家性命,這才真正緊張起來。陸英風的「裂髑軍」聽說已打到去雲州,越過了屯泥江,途中遇到極少反抗,恐怕不出一個月就兵臨京郊了。朝廷馬上下令招集民工協助禁軍趕快修補城郭。

工事實在太過趕急,民工不敷應用,於是連被征入「義勇民旅」的「豐義隆」人馬也要加入。歐兆清等人就是其中一夥,負責修東牆的北端部分,跟那些他們平日極鄙視的「獐子」混在一起幹活——「獐子」是黑道中人對普通平民的暗語稱呼。

歐兆清越想越不是味兒,當初他拼了命加入「豐義隆」,是為了賺錢喝酒玩女人,為了走在街上的威風。他知道要得到這些東西便要付出代價,想不到現在卻要干這個。

——媽的,要干這種粗活,我入「豐義隆」幹嘛?不如去當個腳夫什麼的,至少不用殺人,也不用怕給人殺……

一行人回到「鳳翔坊分行」,從一道側門進內。也有其他幾批行子里的兄弟回來了,正在後院露天淋浴。歐兆清加入了行列。

幾十個漢子赤身露體默默地在洗身,相對無言。他們的想法都跟歐兆清大同小異,也有的不是在想干不幹粗活的問題,而是不久之後將要上城牆守城……

——我們是不是正在建自己的墳墓呢?……

首都「豐義隆」的士氣跌至前所未有的低點。自從倫笑下命令,要蒙真派人加入「民旅」開始,陸續就有出走的人。雖然並不算多,但對留下來的兄弟卻已造成了影響。

走黑道的傢伙還未至個個不怕死,可膽子也不會小。但是一想到要打仗,要為那些平日舒服安全地坐在府邸或官衙里的人冒死亡的危險……總覺得不是味兒。尤其他們知道:即使到了這樣危急的關頭,那些官宦子弟仍然不用從軍。

「真不甘心……」終於有人忍不住喃喃說。

一個人開口了,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把郁藏在肚子里的怨氣吐出來。

「為什麼我們要幹這種事?」歐兆清也加入了。「再過一陣子,可能還要打仗……要是死了,可真他媽的冤枉!」

「我可不要死呢。」身旁的人苦笑說。「街上還有幾千兩銀子,我還沒有收回來。」

「唉,有什麼辦法?都是上面的吩咐。」一個比較年長的幫眾嘆息。「朝廷一句話,就是讓我們去擋刀槍。人家的性命是框金包銀,咱們的……」

「為什麼蒙祭酒不跟那些狗官兒們說幾句?」歐兆清的聲音越來越大了。「打仗,我不怕。我就是不要干這種狗屎般的活!」

他的老大瞪了他一眼,可是他沒有察覺,還是自顧自地說:「蒙祭酒就只管巴結那條老閹狗,忘記了我們……」

「你吼什麼狗屁?」老大終於按捺不住,大聲喝止了歐兆清。

歐兆清這才察覺自己失言,原本挺起的胸膛縮了回去。

這時一個人從樓子的後門步出到了後院,是「右祭酒」茅公雷。眾人的臉都變得蒼白,他們不知道茅祭酒有沒有聽見剛才的話。

「茅祭酒,這其實……」歐兆清的老大上前,想為手下的失言說幾句。

茅公雷卻沒有理會他,徑自走到歐兆清跟前。

「你剛才說不怕打仗?」

歐兆清惶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點點頭。其他人都緊張地瞧著他倆。

茅公雷這才露出微笑,用拳頭輕輕擂了擂歐兆清的胸口:「很好。」

茅祭酒似無責難之意,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我倒是有點怕呢。」茅公雷失笑地說。「到時候,城牆對面的敵人是那個陸英風啊,聽說他真的好可怕。」眾人也鬨笑起來。

茅公雷不顧衣服被淋浴的水弄濕,左右伸臂搭在另外兩人肩上,臉容變得嚴肅。

「朝里那些官爺們怎麼想,我不知道。大概他們想:平日的私鹽給了我們那麼多好處,現在有難自然也要找我們來消,好像我們平日都是白吃白拿的。我們在他們眼中就像夜壺:沒事兒就擱在床底下,急起來才趕忙拿來用。」

「豐義隆」漢子的情緒都給牽動了,一個個捏緊了拳頭。

「茅祭酒,我們要怎麼辦?」歐兆清大著膽子問。「假如那些叛賊真的攻陷京都……天都變了,『豐義隆』會變成怎樣?」

「這次確是個難關,我也不瞞你們。」茅公雷誠懇地回答。「可是,兄弟們無論如何也要咬牙挺過去。蒙祭酒必定會想到辦法。相信我,也相信他,我們絕不會讓你們送死。」

眾漢子聽到這話,又看見茅公雷信心滿滿的樣子,心裡這才寬慰起來。茅公雷又掏出兩錠金子,吩咐手下們買些酒食回來。首都里因為備戰,物資食料都很緊張,價錢漲了不少,他們已經一段時間沒有痛快吃喝。看見這些金子,眾人歡呼起來。

茅公雷見部下們的情緒都好轉了,這才離開後院,回到分行的樓子里。他登上了二樓,進入原本屬於容玉山的那間書房。

蒙真正在裡頭批閱一大疊賬目,眉目緊鎖著。因為戰事的關係,好幾條私鹽的運輸線都斷掉了,上繳回首都的資金減少了許多。

他看見義弟進來,放下了那疊賬單。

「兄弟們怎麼了?」

「還好。」茅公雷把門掩上,卻掩不住臉上的愁色。「應該不會再有人開溜了。」

「那就沒問題了。」

「大哥,我最擔心的不是這個。」茅公雷走到蒙真的書桌跟前,神色極是凝重。「是於潤生。他之前明明已經敗了,卻死也不願離開京都,我想他就是在等這場仗。」

「於潤生……」蒙真嘆息了一聲,靠在椅背上撫摸著鬍鬚。「我得承認,這個人真的很厲害……」

關於於潤生和南藩勾結,蒙真早就從花雀五口中得知了。

蒙真默想:當他與章帥都在這場黑道鬥爭中費煞思量時,原來於潤生的思慮早已跳出了這個框框,眼光落在另一個更龐大的、規則完全改變了的遊戲上。

蒙真又疑惑:難道於潤生當初刺殺龐文英以晉身京都,根本志不在「豐義隆」?……不,他必然是兩手準備,奪取「豐義隆」的權力固然重要,但失敗了也有別條路可走……

「他跟南方的藩王如此關係密切,不單單協助他們籌備軍資,更送了陸英風這個大禮……」蒙真沉靜地說。「假如亂軍真的攻陷了京都,朝廷改了主人……」

蒙真不說下去,茅公雷也知道後果:新政權必然倚重立了大功的於潤生;首都黑道成為他的天下;「豐義隆」將從歷史上消失……

形勢就是如此微妙:於潤生勾結叛逆,只要一通告發就可以讓他罪誅九族;但只要亂軍得勝入城,改朝換代,他就是貴不可言的新霸主;而知道此中內情的蒙真和章帥,卻又不敢告發他,否則他日很可能受新政權的清算……

「難道我們什麼也做不到嗎?」茅公雷一拳擂在書桌上。

「有的。」蒙真肯定地回答。「倫笑、何泰極也好,將來南藩王爺們也好,當政的人想法都是一樣。在他們眼中,我們只是供他們差使的獵犬。只要會咬人,那頭獵犬是熟悉的還是新養的,名字叫於潤生或蒙真,對他們都沒有分別……」

茅公雷眼睛一亮,他明白了。

——只要在南軍入城之時,我們是京都里餘下唯一的那頭「獵犬」,他們也就沒有不養的理由……

——要在城破之前,消滅於潤生與「大樹堂」!

難處是:現時首都軍情更緊急了,已經實行宵禁,滿街都是禁軍士兵。要再進攻「大樹堂」,比兩個月之前更不可能。

「有什麼辦法嗎?」茅公雷恨恨地說。「假如那次殺得了鐮首,現在也還好辦——我領十個八個人去偷襲,應該沒有問題。可是現在……」

「章帥也應該了解現在的形勢吧?」蒙真忽然說。「那個背叛於潤生的齊老四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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