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 第一節

輕輕撫摸那頂跟隨了他十八年的戰盔,彭仕龍滿懷感觸。他驀然了解當年陸英風的心情。

戰盔的造型有如某種深海古魚的頭部,滿布半像鱗片、半像尖棱的逆角,通體以薄鐵打造,表面又鑲了打磨得像黃金的銅片。

彭仕龍也不知道這頂頭盔有多久的歷史。是當年他父親驅逐西北蠻族時,從敵將的首級上取下的。雖是如此不吉祥的來歷,父親卻從此視為至寶,並傳給了他這個繼承父業的長子。

是時候了。兩名侍從兵替他戴正了戰盔,並縛好下頷的皮革帶。彭仕龍提起佩劍,步出元帥的營帳,登上高大的戰馬。

在眾參謀、傳令兵和一百名親衛重騎兵的包拱之下,一身澄亮金甲的「平亂大元帥」彭仕龍昂然出陣,策馬離開中軍帳營地的棚寨,進入了主力野戰軍的陣勢中央。

他放眼望去,在前鋒軍的防線以外,藤州鹿野原遍地翠綠,一片春夏之交的蓬勃生機。但他深知再過不久,這片美麗的平原就要化為血肉激蕩的場所。

戰陣的正前面乃西南方向,清晰可見草原盡頭的地平線。敵軍還沒有進入視界之內,然而皇軍將士早已完成臨戰的準備。

二十萬兵馬的浩大軍勢在鹿野原東北部完全展開,前、中、左、右、游擊五軍布成了森嚴的迎擊陣式。數千不同顏色的旌旗,在和暖的微風中懶洋洋地搖動。各種形狀的戈矛長兵垂直高舉,密密排列連成一里之長,遠看有如一條反射著近午陽光的巨大長蛇。

就在前鋒的盾陣之後,步弓軍之間升起了一股股黑煙。是弓兵生起了爐子,準備開戰時用以點燃火箭。

每一兵陣的戰鼓手合和敲擊出不徐不疾的節奏,動人心魄的鼓聲在平原上回蕩,掀動了所有將兵的情緒。

軍陣的最外圍,遊騎兵策馬來回巡弋,捲起一陣接一陣的塵霧。

彭仕龍與親兵帶著巨大的褚紅帥旗出陣,隨即在軍中引起鬨動。他高舉提劍的左手,回應眾兵的歡呼。

在陣中安頓後,他眺視眾部的陣勢,確定一切都按照他的指示布置後,這才滿意地點頭。

「元帥,看來士氣很不錯。」旁邊另一騎的心腹軍師楊遜興奮地說。

彭仕龍沒有表示贊同,只是繼續眺望。他當然明白:如此龐大的軍勢里,將士互相感染,情緒必然高漲;但到了真正對敵交鋒時,可能又變成另一回事。

——何況朝廷拖欠軍餉的問題,到了今天還沒有解決……

彭仕龍不是沒有帶領過這麼大型的部隊。當年「關中大會戰」之後,就是他奉著聖旨(他當然知道實際上是倫公公的主意)接管陸英風的帥印。雖然當時戰爭已近尾聲,他也曾領大軍三次清剿敵方的殘餘,好歹也算是有了實戰經驗。

當然他心知肚明:自己能夠拜帥,靠的不是什麼顯赫戰功,而是倫公公的一力提拔;加上當時年資尚淺,他自知在軍中人望並不高。戰後他出任鎮撫經略戍守北面邊關,多年來一直謹慎經營防務,令夷族不敢進犯,才真正漸漸累積起實績與聲望來。這次戰事再起,朝廷馬上視他為元帥的不二之選,除了看中他政治上夠可靠,也因為他確實具有領軍的才能。

彭仕龍一邊聽取斥候的回報,一邊繼續瞧向前方那仍未看得見的敵人。他並不緊張:不同來源的情報都證實了,南藩這次起兵的大軍號稱二十萬,實際大概只有十萬人;再撇除遠道行軍所需的輜重支援,真正的戰鬥兵員恐怕不到八萬。

這與彭仕龍還未收到情報前的估計相差不遠。南藩上回「平亂戰爭」慘敗後距今才滿十年,再次興兵大概只限如此。己方兵力既多出一倍以上,加上以逸代勞,戰場又定在如此適合大軍正面交戰的鹿野原,皇軍無論怎麼看都佔盡上風。

倒是南藩出兵的時機令彭仕龍有點納悶,跟過去三次戰爭不同,這回亂軍選在春季而非秋收後出兵,顯然是汲取了過去的教訓:南方軍士無法適應北方秋冬的寒冷,是每次戰爭落敗的其中一大因素。

可是這麼一來,亂軍的糧草也相應不如秋收後充裕,雖然爭取來較長的「戰爭季節」,但一樣無法持久作戰。亂軍這次不取道關中,而改走較平緩快速的關東路,而且大軍整體同行,沒有分散行軍再會合,顯然十分渴望速勝。

因此,這次會戰我方不必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只要把亂軍牢牢牽制,曠日持久之下,對方將不戰而敗。

彭仕龍知道自己不是另一個「無敵虎將」,這一戰他只求迎頭壓制,不求一舉全殲敵軍主力。只要令對方的推進受阻一段時日,其戰志將隨著糧草不繼而自動瓦解。

這套戰略他早已多次跟旗下眾將討論,結果都是一致贊同。當然,他深知這堆將領一半以上都是倫笑和何泰極安插進來的馬屁精,根本不會說反對意見。因此,他又與跟隨自己多年的諸位參謀推敲了許久,最後仍斷定這是最穩當的戰略。

當然,彭仕龍也不是毫無私心,他沒有忘記陸英風這個活生生的例子:勝得太漂亮,京都里的傢伙就會開始害怕你……

一切都已在計算之內,只有一點令彭仕龍感到不安:細作與探子直到今天還是調查不到,南藩的亂軍由誰挂帥。

當然還是有幾個不確定的說法:一是南部十四藩里勢力最大的「靖安王」親征;一是「寧王」的大兒子領軍;也有說是海盜出身的名將岑大航……

幾個說法他都十分懷疑,除了「寧王子」——他聽聞過此人甚有手腕……

彭仕龍冷笑。南藩聯軍出動,指揮本就不容易統合;如今連總帥人選也沒有確定,更是自製弱點,己方又多了一項取勝的本錢。

皇軍前鋒的號角聲驀然響起。

出現了。

在鹿野原盡頭的地平線上,彷彿浮起了一條聳動的巨蟲,是南藩的先鋒軍。

彭仕龍清楚嗅到了,身周全體二十萬士兵一同冒汗所透出的氣味。

弓隊已經開始把箭矢搭上,原本脫下了戰盔喘息的近戰兵也都再次整裝。戰鼓手停了下來。亂軍出現,皇軍的陣營反倒靜默了下來。

偵察兵的快馬接近彭仕龍。

「如何?」

偵察兵身手極靈活,還沒完全勒住馬兒已從鞍上躍下,奔到元帥的跟前。「亂軍主力到達九里之外,即停駐不前。兩邊側翼暫無動靜。」

彭仕龍的眼眉聳起。為何停了下來?他迅速想到兩個可能:一是有詐;一是行軍疲乏,需要爭取歇息……

「怎麼看?」彭仕龍問身邊的諸參謀。

「賊軍遠道趕來,或許要重整陣容。」副總參駱大祖躍躍欲試地說。「我們正好給他迎頭痛擊!」

「我反對。」年輕的楊遜說話十分直接,駱大祖露出不悅的反應。「停駐可能是計策,引誘我方深入。」

「可是探子回報,兩翼並沒有異樣啊!」駱大祖抗議說。

「沒有看見,而不是沒有。」楊遜的回話尖刻但正中要害。

此話正合了彭仕龍心意。還是寧可放敵人喘息一陣子,也不該冒墮入陷阱的風險。反正在這邊待陣,怎麼看也立於不敗之地。

「傳令下去:各軍堅守原地,看敵方的動靜再行應變。」

彭仕龍知道,等待會令軍士生起不安與緊張。他指示中軍帥陣的鼓手擊起三聲號令,眾軍馬上和應,揚起兵械高呼三聲,呼聲響遍山谷,再度提振了士氣。

然而遠方的敵陣仍是沒有移動。

「那是什麼?」駱大祖以馬鞭指向前方。

遠處的亂軍中央,升起了一股煙霧,四周旌旗在搖動,似乎正在舉行什麼儀式。

但對方的先鋒始終仍未接近。

彭仕龍在納悶。偵察兵並未發現對方有結營立寨的跡象,那麼今天的交鋒勢在必行。拖延戰事雖然令我方不安,但對於主動來犯的亂軍影響更大……

——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風中隱隱傳來鑼鼓喧囂的聲音,接著是一曲萬人的合唱。唱詞當然不可能聽得出來,可是仍能辨出那圓轉細微的南方音律,亂軍陣中似乎在舉行什麼重大儀式。

「哈哈,是在陣前祈求神鬼庇佑嗎?」駱大祖訕笑。「太遲啦!」

前鋒軍的傳令兵突然到來帥陣。

「元帥!我們看見亂軍有三騎使者,正朝這邊過來!」傳令兵邊喘著氣說。

「恐防有詐!」駱大祖高呼。

「只是三騎,能使什麼詐?」彭仕龍平靜地說。我方堂堂皇師,兼且兵力倍於敵人,假如竟不敢接見三騎來使,只會助長對方的士氣。

儘管口裡這樣說,彭仕龍仍是非常謹慎,先令三十名衛兵拿大盾在前方和左右築起一道移動的護牆,這才親自在陣中前移,到達前鋒軍陣的最後頭即行停下。另有一支已上好箭矢的強弩兵,守在這盾陣的前頭,隨時射擊到來的使者。

三騎使者並未下馬,停在皇軍前鋒線僅十步之外,與彭仕龍相距不過四、五十步——當然中間隔了許多劍拔弩張的人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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