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空即是色 第四節

茅公雷凝視著父親的遺物。

那柄鋸刀的刃身上有一道深深的凹痕,就是跟那枚巨箭碰擊造成的。

那枚箭如今放在刀子旁。箭簇是一片像蛇舌般分叉的精鋼,厚達兩分。加上足以造成那道凹痕的力量,還有箭身在空中飛行的旋轉,這一箭假若真的射中蒙真的身體,肯定帶著大片撕裂的肌肉與內臟,透背而出。

「大哥,對不起。想不到會這麼險。」

蒙真負手站立在窗前。回來「鳳翔坊分行」之後,他還沒有見過妻子。她必定已經知道正午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暫時不想看見她擔心的眼淚。

「算了吧,是我自己決定這樣做的。像你說的,真是想不到。」蒙真沒有回頭。「鐮首,果然很可怕,連我們預備好的隊陣也給他破了。今天這麼好的機會也殺不了他,總是個禍胎。」

茅公雷臉上泛出愧色,幸好蒙真看不見,他開始有點後悔把鐮首放走。畢竟大哥冒了這麼大的危險把鐮首引出來,結果空自折損了許多部下。

「那個馬宏……」蒙真又說:「……死了嗎?」

「是的……我已經派人向其他來自西南那邊的掌柜打聽過。原來鐮首幾年前去過噶拉穆——那時候於潤生還在漂城,是龐祭酒讓他去的,大概是在那時候跟馬家有了交情。至於羅孟族為什麼也來協助他就不知道了。真奇怪,那些人應該都知道,這樣子的任務必死無疑……」

「鐮首這個人,確實有一種很獨特的力量,讓別人拚命地跟隨他。」蒙真回頭瞧著茅公雷的眼睛。「是嗎?」

茅公雷知道大哥看透了他對鐮首的敬佩,不發一言。

「蒙祭酒,你接下來要怎麼做呢?」

房間里還有第三個人——花雀五。

還只是下午時分,江五卻已經喝得微醉,手裡仍然握著酒杯。自從正午知道竟然殺不了鐮首,他就一直靠著喝酒鎮定心神。

蒙真瞧著這個帶著「鐮首要來行刺」的情報前來投誠的傢伙。他們本來就是一起長大的舊識,蒙真對花雀五離開於潤生並不感到意外——畢竟這個人連自己的義父龐文英都出賣了。而且現在首都的情況已非常清楚,「大樹堂」根本就沒有將來。

「你看呢?」蒙真凝重地問花雀五。

「鐮首能夠混入這麼接近總行的地方,更加證明了背後的是章帥。」江五的刀疤臉雖然已經漲紅,但腦袋仍然清醒:「不管鐮首是否得手,章帥都有好處:蒙祭酒你死了,自然遂了他的心愿;即使失手,你必定大舉進攻『大樹堂』。於潤生雖然必敗,但他們仍保留著一批強手,這一戰我方必定耗損不小,章帥也就可以趁這個機會收拾成果。」

「可是我們沒有選擇吧?」茅公雷嘆息。「大哥在這麼多各地幫眾面前被行刺,假如也不還以顏色,我們下不了台。這些章帥也必定早算定了。」

「他就是這樣可怕。」花雀五苦笑點頭,又呷了口酒。

背叛於潤生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情,自從決定了之後,花雀五每晚都睡不好。原本以為過了今天,於潤生失去鐮首這條右臂,自己可以安心一點,沒料到茅公雷竟然失敗而回。花雀五心裡暗地在咒罵他無能。

「但這樣一來,章帥也暴露了他的心思。」茅公雷抓起桌子上的箭。「他根本容不下我們。」

「即使沒有發生今天的事情,這一點我早就知道。」蒙真說。「章帥就是這樣的人。」

他說著時露出微笑。雖然今天差點被射殺,蒙真的臉上卻找不到一絲憤怒。

「大哥,你決定要怎麼做?」

蒙真撫摸著鬍鬚,藍眼睛裡透出只有於潤生堪比的異采瞳光。

「等那些分行掌柜都離開了京都。我不要藉助他們任何人,要讓所有人知道,我們自己可以擺平這件事情。」蒙真握住一隻拳頭。「現在開始籌備集結所有直系的人馬。這次刺殺,我正好可以利用它,令容玉山留下的各路部下歸心,另外再加上『三十鋪』的全體兵力。用十倍的數量壓倒他們,這樣才能夠盡量減少我們的折損。只要一舉取勝,乘著那股信心士氣,章帥在我們面前也只是一隻螞蟻。」

茅公雷聽得熱血沸騰,站了起來,雙手不自覺用力,把那枚鐵箭拗彎了。

「春天結束前,我們把『大樹堂』夷為平地。」

「大樹堂京都店」的四周都滿布了守護的漢子。光天化日的武昌坊大街之上,他們當然都不能佩兵刃,但狄斌在籌建藥店之時,早已在四邊的外牆設計了許多收藏兵械的暗格,守衛們只要發覺有異,隨時都可以武裝起來。

店後的院子有一半劃作馬廄,共可容納十五匹馬,另有一輛鑲有鐵板的馬車隨時備用。鐮首和狄斌在這兒下了馬,在部下們護衛下匆匆進入店後的倉庫。

「快!拿刀創葯來!」狄斌緊張地呼喝著,一邊硬把鐮首按到椅子上。

「白豆,別這樣,我沒事。」鐮首微笑坐了下來,表情顯得輕鬆,可是誰都看得出他的姿態流露出罕有的疲倦。

鐮首環視倉庫,這才看見另一頭的李蘭。她手裡抱著他最小的女兒,於阿狗、黑子跟其他孩子也都圍著她。

「嫂嫂……」鐮首一臉歉意地站了起來,狄斌又再把他按下去。

「五叔叔不要起來。」李蘭把女孩放下走了過來,孩子們就像一群小鴨般跟在後頭。「你沒打緊吧?」

鐮首嘆息著搖頭。他看見李蘭的臉上溢滿了焦慮不安,突然放棄了家園移到這兒來,她當然知道是什麼一回事。鐮首低下頭不敢看她。

部下把藥物拿來時,狄斌早把鐮首的衣袖割開。他先用一塊布壓在傷口旁,才慢慢把那柄飛刀拔出來,鐮首沒有皺一皺眉。

狄斌用那塊布壓住傷口好一會,確定血已經流得慢了,這才移開,把藥粉仔細撒下。

「嫂嫂……」鐮首想說些什麼來安慰她,卻又覺得自己沒有說這些話的資格。這時他感到右邊的尾指被人抓住了。

是黑子。他握住那隻手指,圓滾滾的眼睛瞧著父親的臉。鐮首朝兒子報以微笑。

「我也來。」班坦加蹲在鐮首身前,同時替他治理大腿的刀傷。

「嫂子,沒有事的。」狄斌一邊包紮鐮首的肩頭,一邊說。「五哥回來了,就沒有人能夠傷害我們。」

李蘭只是「嗯」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有兩個孩子看見血就哭了,她蹲身把他們都抱住,用身體擋著他們的視線,輕輕拍著他們的背項,哭聲變小了。

三名部下匆匆過來,協助李蘭把孩子們抱到另一處。只有黑子仍然握著鐮首的手,留在他的身旁。看見鮮血淋漓的刀口,這個孩子卻沒有害怕。

於阿狗比黑子還要大,也早就看過死人,可是看見鐮首的傷口,也不禁被嚇得臉色蒼白。然而看見黑子那樣勇敢,他強忍著沒有哭,但也跟隨著媽媽遠遠走開。

這時附近幾個部下都站直了。鐮首抬頭,看見到來的於潤生。

「老大……」鐮首站了起來,也不顧班坦加還在包紮他的大腿。

於潤生的臉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瞧著鐮首不發一言。

「老大……」鐮首低下頭來。

「老大,他已經回來了……」狄斌手挽著鐮首的臂胳。「你就別惱他吧……」

「我像在惱他嗎?」於潤生伸出手來,搭在鐮首沒有受傷的那邊肩頭。「我從來沒有答應讓你退出『大樹堂』啊。只要你仍然叫『老大』,其他的什麼都不用再說。」

狄斌鬆了一口氣,笑著看看鐮首,又看看於潤生。

——就算到了最後只剩下我們三個人,「大樹堂」仍然存在……

「而且你令我很驕傲呢。」於潤生繼續說。「以你一個人的力量,幾乎就把整個形勢改變了。有個這樣的弟弟,是我的光榮。很可惜,只差了一點點……」

「他們早就預備了對付我的方法。」鐮首壓低了聲音。「老大,我恐怕消息走漏了,『大樹堂』里……」

「我知道。」於潤生沒有顯出意外的表情。他瞧了瞧狄斌。「花雀五,他已經倒向蒙真那邊。這是當然的事,江五從來都不笨。」

「接下來……」狄斌的笑容消失了。「會演變成怎樣?」

「蒙真必定傾儘力量來攻打我們。」於潤生放開了鐮首的肩頭,雙手負在背後。「就算他知道是章帥的計謀也沒有辦法。這樣給公然行刺,他不來討這個仇,『豐義隆』里再沒有人會服他這個新任祭酒。」

「會派多少人來?」狄斌憂心地問。

「五弟還在,蒙真知道這是一場硬仗。他要盡量減少折損——因為下一個敵人就是章帥。我若是他,必定發動所有的兵力,由茅公雷指揮作戰。容玉山直系的人馬,加上『三十鋪總盟』,我猜至少有一千二百人。」

狄斌的眉皺成了一團。「大樹堂」如今只剩下大約二百人——其中大概只有一百五十人是拿刀子的「硬手」,即使加上鐮首的八十幾個親兵,連三百人也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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