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空即是色 第三節

鐮首與班坦加一路沿街疾馳,沒有任何攔阻就到達九味坊的北門。

鐮首發現,在北門前橫七豎八倒卧著十幾具屍體,地上散著一堆兵器,有的則仍握在死者手中。

一群人馬等候在北門之外,為數三、四十人,其中十餘人騎著馬匹,全數都帶著刀槍弓矢。

「五爺請放心,是自己人。」班坦加收慢了馬兒說。鐮首也已辨認出門外那些人,全部是他的「八十七人眾」部下。

鐮首的坐騎踱出北門時,從那十數騎里找出了那個矮小的白衣身影。

狄斌重重地舒了一口氣,無言瞧著接近過來的五哥。

「五爺!」部下們同時興奮地呼喚。

當中獨眼的陳寶仁以怪責的語氣說:「五爺,怎麼這次殺人不帶我們一起去?是看扁我們了嗎?」他側首看狄斌。「幸好六爺帶我們過來接應!」

「你們沒有人受傷吧?」鐮首沒有回答他,只是微笑關切地問。

「沒有啦!」另一個沒有騎馬的部下說。「我們本來就是『豐義隆』的人嘛,就索性裝作來觀禮,趁著他們不留意,從後面一刀砍掉一個,哈哈……」其他人也鬨笑起來。

狄斌這時策馬踱前了數步,其他人都靜下來。

「你來了。」鐮首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

「嗯。」狄斌也只是點點頭。

「我失手了,只差一點點。」

「可惜啊。」

「白豆……」鐮首猶疑著不知該說什麼。

狄斌把馬兒再驅前一些,伸手握著鐮首的上臂,仔細察看肩頭上那仍插著飛刀的傷口。

「要緊嗎?」

「還能動,大概沒有傷到骨頭。」鐮首感到狄斌那隻手掌很溫暖。「我……」

「別說了。」狄斌放開手說。「你不是以為我跟老大真的惱了你吧?這傷口等回去後再料理,行嗎?」

鐮首點點頭,咧開嘴巴笑了。狄斌那寬容的表情與聲音,令他忘卻了失敗、傷痛和疲倦。

「所有騎馬的人一起回去。」狄斌高聲下令。「徒步的在街里散開,回頭再在武昌坊集合。」

部下們點頭呼應。

「武昌坊?」鐮首奇怪地問:「我們不是回家嗎?」

「老大今早已經決定了:放棄那大宅,所有人轉移到『大樹堂』店子。」狄斌神色凝重地說。「經過今天,蒙真必然全力來複仇,那是我們最後的城堡。」

典禮很快就完結了。因為剛才一場刺殺的擾攘,蕭賢和其他官員為免惹上閑話,沒有觀禮便匆匆離去。簡單的儀式進行過之後,蒙真和茅公雷也在加倍人馬的保護下立即離開,打道回「鳳翔坊分行」,而原定接著舉行的盛大宴會也都取消了。

可是這一切章帥都不在乎,他只是要在眾人的目光前坐上那張沉黑的交椅。

此刻他仍然坐在那椅子上,「豐義隆總行」的正堂再無其他人。下午的陽光從狹小的窗戶透進來,但偏偏老闆首座的那個位置卻沉在陰影中。

章帥閉起眼睛,背項緊緊貼著椅背,手指撫摸著兩邊的椅把。

他從來沒有坐得像今天般舒服。

右面的階梯傳來聲音。那兩個老僕仍沒有脫去剛才祭祀用的道服,其中一人把那帶著滑輪的椅子抬了下樓,另一人則抱著韓亮拾級而下,然後很小心地將他放在椅上。

韓亮乾咳了數聲,然後向扶著輪椅的老僕揮手示意,老僕把他推近到章帥的跟前。韓亮再揮了揮手,兩名老僕躬身行禮後,自正堂的後門離開。

「為什麼不上來?」韓亮的表情十分嚴肅。「聽不到我在上面搖鈴嗎?」

「我想多坐一會兒。」章帥仍然閉著眼沒有看他。

韓亮又咳了一會兒。兩人沒有交談。

「為什麼?」韓亮打破了沉默。「為什麼幹這種事?」

「跟我沒有關係。」章帥的表情仍舊很輕鬆。「是於潤生。」

「你說謊的專長,留給對著別人時用吧。」韓亮皺起稀疏的雙眉。「我們在一起有多久了?三十年?」

「太久。」章帥的嘴角牽起,卻並不是真的在笑。「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

「一切不是都說好了嗎?你還有什麼不滿意?」韓亮那五官細小的圓臉顯得通紅。「『豐義隆』的交班已經完成了,你不是已經坐上這個位子了嗎?跟蒙真好好合作吧,再這樣胡搞下去,『豐義隆』就要散了。」

「你已經很久沒有坐在這裡吧?」章帥這次是真的笑了。「這感覺很舒服。」

「小棠,聽我的。」韓亮雖然惱怒,但聲音仍是那樣柔和。「當了老闆,還不是一樣?我的爺爺跟我,還有你們,當初還不是為了吃一口飯?為了不給人家欺負?現在這樣也足夠了吧?好好把『豐義隆』守下去就好了。」

「那是因為你坐這個位子太久了吧?」章帥睜開眼的同時收起了笑容。「坐得什麼感覺都沒有了。而且是你爹爹傳給你的,你從來沒有嘗試過,站在下面仰望這個位子的感覺。」

「你這是什麼意思?」韓亮的表情突然變了。單眼皮的雙瞳射出久未現過的光芒,圓滑的雙頰因為抽緊而凹陷了。從前「豐義隆」的每一個人,最害怕看見的就是這張臉。

「你忘了那些日子嗎?」韓亮繼續說。「整個京都里滿是想我死的人。爹留給我的,不過是個在幾條街道收『規錢』的小角頭。那十年,我沒有一晚睡得好。沒有我,就沒有今天這樣的『豐義隆』。」

「善忘的人是你。」章帥自椅子站起來。從高俯視著韓亮。「那都是你一個人的功勞嗎?有多少事情是我替你策劃的?多少計謀是我替你想的?」

他上前一手搭在輪椅的背上。「人家都說:『豐義隆』的第三代韓老闆是個天才。沒有人知道那個『天才』後面還有我這個影子!容玉山跟龐文英,在台前風風光光,幫里的人都豎起拇指說是英雄;我呢?在他們眼中就像是妖怪。」

「我不是在低貶你。你確實也有你的才能。你很有用人的眼光,而且你敢用,這是京都里其他那些幫會輸給你的原因。可是沒有像我這樣的人給你用,一樣也沒有今天的『豐義隆』!」

章帥放開椅背站直身子,回頭再次看著那個老闆的寶座。「我沒有什麼遺憾,我已經拿到應該屬於我的那個位置了。不是容玉山跟他那混賬兒子,不是龐文英跟燕天還,是我。」

「既然你坐上了這位子,就當個稱職的老闆吧。」韓亮的臉容軟化了。畢竟章帥只有在面對他時才會如此坦白。「好好地用蒙真。」

「我九歲時就明白了一件事。」章帥背對著韓亮說。「世上只有兩種人:奴役別人的,還有給別人奴役的。我很早就決定了,這一生要做其中哪一種,而且死也不要再變回另一種。」

「小棠……」

章帥重重地坐回那交椅上。「你大概忘記了:現在你已經不是這兒的老闆了,你的戲已經演完了。」

他在椅上俯低身子,滿含深意地朝著韓亮微笑。「畢竟都一起那麼多年了。你安靜地在一旁看著,我們就還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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