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空即是色 第二節

蒙真這一天很早就起床。吃過清淡的早點後,他泡了一個飄著花瓣的熱水浴。然後妻子謝娥很細心地替他梳好髮髻,又把鬍子修得整齊。

蒙真穿起了一個月前已經做好的那套翠綠色錦袍,謝娥為他整理衣領和腰帶。

兩人一直沒有說話,原本屬於容小山的房間里一片寧靜。半年前入住「鳳翔坊分行」時,蒙真已把房裡所有豪華的裝飾移走,換上了雅淡的陳設,他知道妻子喜歡這樣。

他垂頭看著比他矮小得多的謝娥。他心裡很感激這個為他生了三個孩子的女人,卻從來不知道要怎樣說出口。打從成婚開始,她就很明白是怎樣一回事:他們並不是愛人,只是夫妻。她接受了這樣的命運,而且一步不差地履行了妻子的一切責任。

當蒙真把帖娃接回來時,謝娥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很清楚丈夫跟帖娃的過去。她甚至衷心覺得,那個令她成為蒙真妻子的女人有點可憐,因此每次跟帖娃碰面時都很客氣,甚至親自買了一批衣物用品送過去。

反倒是有點內疚的蒙真向謝娥作出了承諾:「她永遠不會取代你。」並且把帖娃安置在最遠的一間房裡。

「你今天臉色不大好。」蒙真握著謝娥的手說。

「沒有。」謝娥臉色鎮定地聳聳肩。畢竟相處了這麼多年,蒙真當然聽出是謊話。

「沒有什麼好擔心的。」蒙真撥一撥妻子的頭髮。「今天只是個儀式吧。兇險的早就過去啦。」

「你說的對。」這是她最常在丈夫面前說的一句。「我也想不起來,你有遇過什麼應付不來的事情。」

謝娥的話不多,可是每一次都令蒙真更添信心。他無言撫摸著她的臉,比起美麗的帖娃,她的樣子確實很平凡,可是卻能令蒙真感到心情放鬆。

得回朝思暮想的帖娃之後,蒙真卻意外地發覺,彼此分開了八年多,年輕時的激情原來已經淡了不少,甚至有些陌生;反倒是這個髮妻,蒙真這才發現自己比想像中更喜歡她,她已經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血肉。

蒙真看看窗外的天色,差不多是茅公雷來接他的時候了。

「今晚的酒宴,我會盡量喝少一點。」蒙真按著謝娥的手掌。「宴會一完我就回來,等我。」

假如不是「豐義隆」與朝廷關係密切,這樣的情景絕不容許在首都里出現:以「豐義隆總行」為中心,充塞著近二千名到來觀看典禮的人群。除了各地分行的掌柜與隨行部下外,還有首都內的豪商,及與「豐義隆」私鹽生意有直接關係的官吏。

建築宏偉的「鳳翔坊分行」本來更適合舉辦這次盛典,但韓亮堅持仍要在九味坊舉行。此決定的含意不言而喻:「豐義隆」的中央如此全面改換,需要像「九味坊」總行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創立聖地,加強新領導層在人們心目中的權威印象。

「豐義隆」早已把總行四周五條街方圓的所有食肆酒館都包下來,可是仍不足夠招呼所有觀禮的賓客。章帥與蒙真合共派出二百名負責禮賓的部下,臨時從首都其他地方集合來大批桌椅,布置在九味坊的街巷上讓客人歇息,並來回分派食品酒水,二十幾條街道全都化為露天宴會的場所。

「如果再找些女人來就好了。」一個分行掌柜滿嘴都是飽食後的油膩,也喝得面紅耳赤,用筷子敲著碗得意地說,附近的同門兄弟也都鬨笑起來。

還沒到正午吉時,像他這樣喝得半醉的傢伙已經為數不少。也有在幫中素有嫌隙的同門在這典禮上重逢,不免吵起架來,幸好都給其他人按下去,沒有真的演變成衝突。

原本纏在眾人臂上的白巾,在進入九味坊時也都解下燒掉——今天是新老闆的好日子,總不成還戴著這不吉利的東西。但也有不少從前得過容玉山與龐文英提拔或恩惠的幫眾,臉上仍掛著一副嚴肅的表情,坐下來聚頭時,不免聊起兩位祭酒的英雄事迹和其他幫中掌故逸聞。

「章帥當老闆,我不是不服。」其中一人壓低了聲音,「可是如果由龐二爺來當……那該多好啊……」

「龐祭酒就算還在世也太老了吧?還能幹多少年?找個年輕一點的也是好事,往後十年八年也不用擔心……」

「十年、八年?」先前那人冷哼了一聲。「江湖事,誰說得准呢?……」

街上每個人都不時瞧向「豐義隆總行」所在的方向。可是,彎折的街巷加上重重的樓房,根本不可能看得見那座細小的建築物。

今天真正能夠進入總行里觀禮的人不足五十個。其中當然包括何泰極與倫笑的代表:何太師派來了蕭賢;倫公公則以多年前早在他「口袋」里的一名禮部三品大官代表出席。此外,能進入總行的賓客,還包括首都內最有力的五個豪商、三名刑部高官、「豐義隆」十三條「鹽路」的「押師」……等重要人物。

圍繞總行的四面街道地上鋪滿雪片般的紙錢。正門外的街口立著一個雕鑄著虎豹造型的大銅爐,上面密麻麻插滿了焚燃的香燭,煙霧冒升上清朗的天空。

章帥自從獲得韓亮的任命後,就長期駐宿「九味坊總行」。今天他也早已穿妥禮服,等在行子的正堂里。

總行的兩個老僕人今天穿著非僧非道的古怪服裝,手上握著鑄滿祥瑞獸紋的銅刀與搖鈴,在行子門前主持傳統的幫會儀軌,半唱半吟的禱文伴以鈴音,彷彿在招喚四十多年來為「豐義隆」偉大事業犧牲的所有英靈。

在總行東面遠處的街巷傳來起鬨的聲音,即使沒能親眼看見的人也知道是什麼事。

蒙真和茅公雷進入九味坊了。

街巷兩旁的「豐義隆」漢子,朝著經過的兩位新任祭酒興奮地夾道歡呼。氣氛如此熱烈,一半是因為酒精作用;另一半是蒙真預先派出的部下,混在人群裡帶頭呼叫而引起。

領在隊伍最前頭的卻並不是蒙、茅二人,而是兩名特別挑選的壯健部下。兩人穿著同樣的黑色勁裝,頭上包覆著布巾,並各自捧著一柄兵器:左邊是一把套在破舊羊皮鞘里、柄頭刻成羚羊頭顱的寬刃短彎刀;右邊則是一柄沒有帶鞘、半像鋸子半像砍刀的古怪兵刃,厚重的金屬啞色而帶著波浪般的自然紋斑。兩名壯漢捧著兵器的姿態甚為恭謹,踏著沉實的步履前行。

只有首都出身的「豐義隆」老將們認出了:它們就是當年「三祭酒」蒙俊與「四祭酒」茅丹心愛用的兵刃。

——就像章帥堅持使用「九味坊總行」舉行大典一樣,蒙真也要借著這次盛事,強化自己一方繼位的合法性。身為「豐義隆」英烈的後人,是他與茅公雷的一大資本。

騎在精挑的駿馬上,蒙真把穿著翠綠禮服的身體挺得筆直,在道旁的幫眾眼裡更顯得英挺高大。蒙真深深知道:不凡的外表,也是他執掌權柄的另一大本錢。

與他並排騎馬而行的茅公雷則明顯輕鬆得多,偶爾跟街上一些認識的部下微笑揮手。名義上他雖與蒙真平起平坐,但幫眾都知道他是蒙真的義弟,並非今天接位大典的主角。

比起蒙真,茅公雷較常親身與「豐義隆」的下層接觸共事,也不時赴外地處理鹽運的糾紛,因此,街道上他得到的歡呼還要比蒙真熱烈一點。何況他最近才平定了邊荒地區幾家分行的叛亂,在「豐義隆」低層部下間的人望又再上升——黑道的漢子,當然更傾向崇拜簡單的武力。

兩匹馬後頭還跟隨著二、三十名部下,有的高舉著巨大的黑色漆金「豐」字旗幟。

街上的群眾漸漸隨著蒙真的隊伍行走,不一會兒隊伍已變成二、三百人,並且繼續聚集增加。越是接近總行,隊伍越是寸步難行,可是,已經進入亢奮狀態的「豐義隆」幫眾仍忘形地擁上去。

當中包括了緊緊抱著父親骨灰的馬宏,跟那四個全身包藏的羅孟族使者。他們在人群里穿插擠前,盡量朝著蒙真的所在接近。

一些「豐義隆」的老將原本懷著淡然旁觀的心情到來出席典禮,可是看見了這樣的情景,心頭也熱起來,不禁回想當年的風光日子。

「那時候……韓老闆立『六杯祭酒』,雖然沒有現在這般熱鬧,我的心情可跟這些小夥子一樣啦……」

「那個嘛,我太遲進來,可惜沒有親眼看見……當年的龐祭酒,真是英雄人物……他還拍過我的肩頭呢……」

「不過我看,茅祭酒的這個兒子也不差啦,有點兒龐老的風範!」

九味坊街巷的氣氛異常高漲,不斷涌近蒙真的人群已幾乎失控,幸好隊伍終於抵達了「豐義隆」總行的正門外。

守備在總行外的護衛,把隨同擁過來的幫眾都擋在外圍。蒙真跟茅公雷一同下馬,接過部下遞來的燃香,朝天空和地面各拜了三次,然後把香交回部下,代為插進那銅爐內。

兩人又接過父親的兵器,高舉過頂跪了下來,口中吟念著禱詞,但內容全被鼎沸的人聲掩蓋掉。

馬宏跟四個使者已經走到外圍的最前頭。負責擋駕的護衛瞧著這些打扮古怪的傢伙,立時生出懷疑。

「吾是『噶拉穆分行』馬掌柜。」馬宏舉起那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