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空即是色 第一節

新年剛過,整個首都內外四周都熱鬧了起來。

趁著春季天氣回暖而從各州縣湧來的客商團隊,沿著京郊四條主幹官道絡繹而至,載著人與貨物的騾馬與車子,猶如血液源源流向首都這個心臟。

首都里的小商戶當然也不放過這個機會,紛紛在城外官道旁搭建起簡陋的茶寮、酒家和吃店,吸引疲累的旅人進餐歇息。也有商人在路上碰上同行舊識,把車馬靠在道旁,互相打探情報,甚至就地展開買賣。京郊頓時像冒起一個個臨時的小市集。

即使多年來慣於趕這場春季貿易的老客商,也對今年路上格外的盛況感到訝異,尤其沿途遇上不少陌生的旅團,總有眾多帶兵刃的漢子隨行護衛,看來絕不似是商隊。直至接近首都後,他們打探到當地的江湖消息,方才恍然。

一些老經驗的客商知道這期間首都必定擁擠,心急得連跟家人團年也放棄,提早十天八天已經抵達,卻發現城裡所有比較象樣的客店旅館,打從新年以後整個月都給包下來。平日財大氣粗、吃香喝辣的商人憤怒地打聽過後,全都乖乖不敢吭一聲,只有再找差一些的旅舍落腳。

因為他們知道了:把房間統統包下來的,是「豐義隆」。

今春在「豐義隆」首都總行舉行的接位大典,是創幫立道以來的最隆重盛事——十六年前,「豐義隆」稱霸首都黑道時,雖然也舉行過慶典,但當年的「豐義隆」外地勢力遠遠不及今天,加上當時三名「祭酒」新喪,儀式莊嚴但規模並不大。

這次章帥正式接掌「豐義隆」的慶典,分布六州近百家分行的掌柜都親自上京道賀及謁見新任「老闆」,再加上他們的隨行護衛及侍從,賓客數目預計超過兩千人。

章帥、蒙真、茅公雷組成「豐義隆」新領導層此一任命,早在去年夏天容玉山「病死」後已宣布;然而為了避諱皇上登極十周歲的慶年,正式的接位典禮延至過年後才舉行。

「這幾年,『豐字型大小』也真的多事呢……」熟悉黑道與私鹽消息的客商,在首都的酒家飯館裡聚頭時,不免都談起來。「首先是龐文英,然後又是容玉山……」

「他們也都老了吧?終究都是要交棒的啊……」說話的客商盡量壓低了聲音。「不過這麼快就一個接一個地去,裡面總有點『情節』吧?……」

「聽說容祭酒去了後,邊陲的一些行子有點動作……」另一人插口說。「不過看現在掌柜們都來朝見,我想都擺平啦。這新任的『左右祭酒』,看來也不是膿包……」

這消息其他人倒沒有聽過,鄰桌馬上又有兩個商人靠攏過來打聽。那名客商臉有得色,微笑著呷了口酒。

「那麼你看……章帥這新老闆,壓不壓得住這兩個小子?」

那人聳聳肩表示不知道。「咒軍師」章帥道上名頭雖響亮,但人們卻又數不出他有過什麼戰績。

「不過明天的大典……」那人故作神秘地說:「假如發生些什麼事情,我是一點也不會驚奇……」

眾人又聊了一陣子,話題漸漸又回到生意上。

「今年進貨貴得多了。天殺的,這趟不用賠本我就心滿意足。」

「對呢,尤其木材銅鐵都沒得做了,南方的價錢給抬得又高,不知道搞什麼鬼……」

其中一個客商突然拍了拍桌面。

「對了,上次這樣漲價,我還跟著老爹走……就是在叛亂之前……」

眾人的臉色隨即變了,也都噤聲不語。畢竟是在森嚴的首都,這些事情最好不要談。誰知道哪一張桌子坐了「鐵血衛」的密探呢?

外頭天已暗,進來飯館的客人漸多,有好幾桌更一看就知道是從外地「豐義隆」來的狠角色,客商們也就不再談那些黑道傳聞,只繼續聊著買賣的行情。

來吃飯的幾個「豐義隆」掌柜雖然並不相識,但從飯桌上擺放的杯陣看出了彼此身分,也就互相介紹寒暄起來。所有「豐義隆」人物的左臂上都綁著一片白巾,以示哀悼剛去世的「大祭酒」容玉山。明天的大典之後,他們也會陸續往京郊的墓地拜祭容玉山、龐文英和其他「豐義隆」先烈,然後才返回本籍。

這時有一行七人進入館子,令在座所有人側目。

當先是一個看似四十來歲的漢子,身材矮瘦但甚結實,一臉在山野行走多年的風霜。他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玉石造的密封罈子,左右各有一個壯健的部下近身護衛著。

更惹人注目的是跟隨在他後面那四個人:四副異常高大的身軀,卻從頭到腳都包藏在四件連著斗笠的寬袍里。袍子以粗麻織成,各處滾邊編著色彩斑斕的詭異符紋。四人臉上掛著黑色的布巾,斗笠的陰影掩蓋了眼睛;加上袍子的袖口長過手指尖,四人連一寸皮膚也沒有暴露人前。

他們挑選了館子里最角落的一張大桌坐下來。為首的漢子小心地把那罈子放在桌上,這才向店小二叫酒菜。左右部下拿出杯筷,在桌上擺起「豐義隆」識別用的杯陣。

其中一個「豐義隆」的掌柜搔著頭髮在想,突然拍了拍大腿,然後步向那七人的桌子。

「你是……噶拉穆的馬家大兒子吧?我認得你!記得我嗎?涼城的老允啊!」

那漢子站起來拱拱手。「吾認得。七、八年前,你把過貨來。」他的話帶著一口古怪方言口音,老允只是僅僅聽明白。「吾是馬宏。」

「對,對,馬宏。」老允咧起鑲著幾隻銀牙的兩排黃齒。「你老爹馬光乾身子還好?他怎麼不來了?」

「來啦。」馬宏伸手指向桌上的罈子。

老允想了一下才會意:罈子里盛的是骨灰。

老允一臉尷尬。「啊……節哀、節哀……」

「勿喪心,爹去了有一年咯。」馬宏說時語氣平靜。「臨去前,爹吩咐吾們勿要給落土,要吾帶他來見龐祭酒的墳。吾新接下了行子,勿得空,今次進京都,正好帶爹來。」

「原來如此……」老允拍拍馬宏的肩膀。「孝子,孝子,真難得,這麼遠的路……」他又看看桌子前那四個神秘的麻袍人。「他們是……」

「是羅孟族咯。」馬宏說。「他們許多年來得『豐義隆』的恩惠,說要來賀大典,共帶了族裡的寶物,貢獻給新老闆。」

他看見老允臉上的疑惑之色,又說:「羅孟族有老例,出山十里外就得穿這衣裳,勿得給人看面目。」

老允露出恍然的表情,朝那四名羅孟族使者拱手。四人站了起來,略一點頭。老允猜想他們只會說土語,也就沒再理會。

「儘管吃喝,你這桌酒菜,我買了。」老允熱情地拉著馬宏粗糙的手掌。「就當我老允敬給馬老頭子的。」

兩人又寒暄了一會兒,相約明天一起前往九味坊的總行,老允這才回到自己的桌子。馬宏拿起酒杯,遙遙跟其他幾個不相識的「豐義隆」掌柜互相敬了酒,這才坐下來。

四個羅孟族人從袖口伸出手掌來,原來連指掌都包纏著布條。他們不會拿筷子,就用手來抓食物,伸進臉巾底下送進口裡。

馬宏沒有吃,只是干喝酒,眼睛瞧著父親的骨灰。

帶著父親的骨灰千里而來,不只是為了拜祭龐文英和謁見新任的章老闆,還要圓父親一個秘密的遺願。

來還馬家一個大恩。

那恩人現時也身在首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