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色即是空 第二節

兩名老僕人把那張錦織布蓋掀開來,「豐義隆總行」的廳堂里頓時揚起一陣灰塵。

露出來的是一把交椅,梨木材料因為年月已久而變成了深沉的褐色。手把和椅背周圍刻紋了各種象徵祥瑞的異獸與符號浮雕,手工甚是粗糙俗氣,跟廟宇里那些廉價的神鬼造像裝飾無異,一看就知道椅子並不是什麼高級貨色。

自從韓亮因病癱瘓了之後,這張椅子已經很久沒有人坐。

老僕拿起乾淨簇新的布巾,慢慢地仔細抹拭椅子的每一寸,溫柔得就像爺爺替剛洗完澡的孫兒抹身一樣。

他們是「豐義隆」初代老闆韓東開幫立道碩果僅存至今的兩人,五十年來都只是低層的幫員,沒有立過任何重大的功勞。維護打理九味坊這座總行,是他們人生中最大的榮耀。

直至確定椅子已經完全抹乾凈之後,他們方才不發一言地退開。

章帥朝著這交椅一步一步走近。廳里再無其他人,四周寂靜得很,他每走一步,就聽見自己的心跳快了一點。

終於走到椅子跟前,章帥伸出手掌,輕輕觸摸到交椅的把柄。

那一刻,他的呼吸屏住了。

章帥閉起眼睛,手掌繼續輕柔地沿著把柄摸上去,那簡直就像是愛撫。他的臉上現出興奮的紅暈,也露出難得一見的衷心笑容,呼吸亦變得急促。

章帥睜開眼睛,一直盯著椅子的座位,視線再也無法移開。手掌終於忍不住,緊緊握著那把手。

「這麼多年了……」

章帥無法自已,把心裡的話都說出口。

「……終於能夠坐上它。」

蒙真輕輕地把房門關上,然後用更輕柔的腳步走過房間。房裡的桌子上只點了一盞小油燈,還加上一個米色紙罩,昏昏黃黃的燈光令房間顯得很溫暖,比黑暗更易令人入眠。

蒙真走得很小心,避免碰上房裡的任何東西。他站立在床前。

被窩裡的帖娃睡得很熟,鼻翼隨著呼吸微微收放,雪白瘦削的臉頰現出紅暈,長長而彎曲的睫毛不時顫動,就像小孩子。

——就像蒙真七歲時第一次看見的她。

他垂頭凝視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伸出手掌,輕貼在她的臉頰上,感受著她的溫度。

帖娃醒了。她沒有睜開眼睛,只是身體在被窩裡聳動了一下。從那手掌的氣味,她知道是自己的愛人。她也伸出手來,按在他的掌背上,令他的掌心更緊貼自己的臉。

「吵醒你了。」蒙真微笑著低聲說。

「這麼晚?沒事吧?」

「沒有。」蒙真的話中有一種鎮定人心的力量。「一切都很好。」

「那就好了。」帖娃睜開眼,看見了蒙真那藍色的眼睛與圍著髯須的溫柔笑容。

許多年了,蒙真從來沒有如此滿足。取回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包括地位,也包括女人——那感覺是何等痛快。尤其是經過如此漫長的忍耐與等待……

帖娃身邊發出了聲響。是那個已經七歲的女孩,半睡半醒地翻了一下身子,睡相跟母親幾乎一樣安靜。

帖娃清楚看見,當蒙真的視線轉移到女孩身上時,那笑容僵住了。

她放開蒙真的手掌,坐起了上半身,雙手抱著女兒輕輕拍哄,有意無意間像是把蒙真擋在外頭。

「你別擔心。」蒙真收起笑容。「我早答應過,會好好待她。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不管她父親是誰。」

「真的嗎?」帖娃轉回來,緊握著蒙真的手掌,靈動的大眼睛像是哀求。「你不要騙我。」

「從小時候開始,我什麼時候騙過你?」蒙真感到自己跟帖娃之間像突然多了一層隔閡,可是他仍勉強擠出笑容。「相信我,以後一切都會很好。」

帖娃閉目點點頭,投進了蒙真的懷抱。

蒙真輕撫著她微鬈的長髮,他的藍眼睛卻仍然睜著,閃出堅定的亮光。

這麼辛苦拿回來的東西,他永遠都不會再放手。

驃騎矛    五千零八十四

步戰神威矛  二萬五千七百六十五

環首鐵刀   一萬零八百零七

朴刀     三千五百七十整

鬼頭木鑲銅盾 九千四百四十二

卸雨盾    一萬八千七百三十七

「小黃」把這本列滿密密麻麻項目數字的簿冊放回桌子上,揉了揉疲倦的眼睛。

巨大的倉庫里氣勢森然,四周堆放的全部是殺人與防止被殺的器具:成束的尖利矛槍與箭矢;還沒有配鞘的砍刀堆在竹籮里,散放出懾人的寒光;戰甲部件和盾牌分類排列在比棺材還要大的木箱中;三人合抱的攻門木樁橫卧在地,前端鑲著惡獸造型的鋼鐵突頭;還有收捲起來的各種顏色號令戰旗……

「小黃」掃視了四周一輪,神色十分滿意。能夠在短短數年間搜集足夠的物資,生產出如此數量龐大的精良軍械,大部分都是他的功勞。

他的打扮跟身在漂城時截然不同:一套手工精細的綉織華服;只有貴族才具資格頂戴的金絲冠;柔軟的皮靴子;嵌了翠玉的腰帶左側,弔掛著一個巴掌大的黃金令牌,上面鏤刻著已很少人看得懂的古文字。

「小黃」坐著默想了一會兒,然後拿起擱在案頭角落的那個鹿皮信封,封口的火漆印早已撕破。

他其實並不姓「黃」,可是這封信確是給他的。

他的手指頭在鹿皮上來回撫摸,腦海里再次出現於潤生的樣子。

倉庫里傳來帶著響亮迴音的腳步聲。

「小黃」不用看就知道來的人是誰。能夠不經通傳就進來的,除了他以外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他的伯父——也就是這倉庫的主人;另一個是他弟弟。從那急密的足音,就知道來者是年輕的那一個。

「王兄,終於找到你了。」比「小黃」矮胖得多的弟弟笑著走到書桌跟前。衣冠的華麗程度不下於其兄長,腰間也佩著同樣的令牌,那寬橫的肩膀漲溢著一股不安分的能量。「這麼夜了,還不休息?」

「我要再弄一會兒呢。」「小黃」聳聳肩。「對了……那個送信來的人怎樣了?」

「照你的吩咐。」弟弟撫摸著下巴的鬍鬚。「已經洗過澡,也給了衣服讓他換。那傢伙真不得了,我看見他吃東西時的樣子,比野狼還凶。還有……」

「什麼?」

「……我送去服侍他的那個女人,給他弄死了……聽守衛說,女人已經咽了氣,他卻還在……」弟弟露出噁心的表情。畢竟是貴族,說不出那個骯髒的字眼——尤其在尊敬的兄長面前。

「總之,好好接待他。」「小黃」的視線回到那個信封上。「假如他再要女人就給他,只是不能讓外人知道這事情,也別告訴伯父。」

弟弟點點頭。「竟然擁有這樣子的部下……那個姓於的是個怎樣的人?王兄似乎十分看重他啊……」

「他嗎?」「小黃」微笑著,手指來回翻轉把玩著那信封,回想起在漂城那段短短的交往。

「……不知道是我的幸運,還是他的不幸。」「小黃」的眼睛亮起了特殊的光采。「要不是出身布衣,他今天很可能就是我最害怕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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