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色聲香味觸法 第八節

「什麼?魏一石?」容玉山說時面容在顫動,烏黑的鬚髮都聳起來。

「我也不明白,他那麼快就找到我……」容小山哭喪著臉說,表情像個小女孩。「爹,那一刻我以為再也見不著你……幸好蒙真把他打發了……」

書房裡一片靜默。只有容氏父子與蒙真三人,其餘的部下全都給容玉山遣出去了——他要清楚知道兒子究竟幹了什麼,遇上了誰,尤其是在西郊誤闖御獵的事情,絕不能讓太多人知道。

容玉山滿腹疑團。兒子的口供,加上朝廷方面的反應,碰上禁軍此一事件大概假不了——雖然地點確有些奇怪……可是這分明是於潤生的布局啊——走了黑道近十年,容玉山不相信有巧合這回事。

——難保魏一石不是被於潤生收買了……

「爹,我們現在要怎麼辦?要找乾爹好好商量啊……他那麼疼我……」

——傻孩子,對那些朝廷中人來說,我們不過是一群可供使喚的鷹犬,你以為他真的當你是兒子嗎?只要能夠替他帶來獵物,隨時換哪一頭獵犬也沒有分別——是我,或是章帥、於潤生……

——既然魏一石知道是小山,倫笑也很可能知道……這事情不儘快擺平,對我們大大不利……

無論往後發生什麼事情都好,刻下最重要的是保住兒子的安危。容玉山心裡下了決定。

「明兒我會想辦法,把你送出京都,你先到棟城那邊躲一躲,然後,再走遠一些……」

「不!我不走!這裡是屬於我的!」容小山高叫的聲音,連守在書房外那十幾名近衛都聽到了。

「別擔心,爹會擺平這件事情。可能得花一段日子,可是你必定能夠回來……」

「不要!不要!我逃了,人們還不更加認定是我?這不行……」容小山跺著腳說。

「這是爹的命令!小山。你要聽爹的去做!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容玉山皺著濃眉說。「蒙真,你先帶公子回房間。」

蒙真卻沒有動,一雙碧目瞧向容小山。

容小山似乎受到了鼓勵,馬上又向父親說:「我有一個更好的辦法,不用逃走也可以解決這件事情!只要爹馬上把祭酒之位傳給我便可以了!我當上了『豐義隆』的祭酒,乾爹也就不會為難我!魏一石那些人也會顧忌啊!……」

容玉山愕然,怒視蒙真。

「這是他教你說的嗎?」

容小山猶豫了一下,父親並不喜歡蒙真,如果承認了,父親鐵定不會答應這個主意,於是又提高聲調說:「不!是我自己的意思!這是最好的方法了!」

「小山,沒有用的!何況祭酒的職位不是世襲的啊,從來沒這樣傳位的……」

「從前沒有,現在可以開先例啊!規矩都是人定的吧?『豐義隆』的老闆寶座還不是父親傳給兒子嗎?你傳位給我吧!」

「小山,別喊那麼大聲!外面的人都聽見了!」容玉山從齒縫間輕聲說。

「爹,你為什麼不答應?」容小山上前拉著老父的衣服,聲音並沒有降下來。「反正你也老了,這是早晚的事!傳給我,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答應啊!你為什麼不肯……」

「我早說過,傳給你也沒有用!倫笑才不會……」容玉山說著,又再怒視蒙真。「你出去!」

他卻發現:蒙真的眼神改變了。

目中有殺氣。

容玉山的視線下移。

蒙真的右手衣袖底下閃出寒芒。

感覺到危險的剎那,容玉山作出身為父親的本能反應:他抱著兒子,身體移轉,以自己掩護在容小山跟前。

蒙真的右臂像反手投出了些什麼。

一條銀色的橫線,準確地划過容玉山的頸際。

那短促的時刻,容玉山想起一個人。

兒子的娘,那個婊子真的很美。可是容玉山的兒子,生來就是一個尊貴的男人,註定要站在萬人之上,不能有個這樣的母親。容玉山讓她消失了,他從來沒有告訴兒子關於她的事,已經許久沒有想起過她……

——可是,原來我還念著這個女人……

容小山只是感覺到父親的身體僵住了,還未察覺發生了什麼事情。

蒙真橫切了一刀後,身體迅疾地往後跳開。手上的匕首隻沾了少許鮮血。

容玉山的臉上並沒有痛苦的表情。頭顱無力地朝左垂下,把右頸動脈上的創口張開來。

血液帶著冬夜寒風般的嘶聲,如噴泉般涌射而出。容小山感到臉上和胸口一陣熱暖。

瞧著父親失去生命力的眼瞳,容小山腦海頓時一片空白。

偉大的父親。「豐義隆」的「大祭酒」。

死了。

容玉山的屍體在兒子身前滑落,拐杖跌在地上。

容小山無言俯視地上父親的屍體,他的嘴巴張大至塞得進一個拳頭。

金屬的響聲。容小山發現腳邊的地板上有件反光的東西,是蒙真拋過來的匕首。

他驀然清醒過來,發出凄然的呼叫。

外面的部下聽見了,卻不敢進來。沒有容祭酒的指示。何況裡面正在進行如此敏感的對話……

容小山撿起那柄匕首,瞧向站在房間角落的蒙真。

蒙真的神情冷淡依然,彷彿一個局外人站在一旁看戲。

容小山感覺到四周的世界轟然崩潰了。他活了二十五年的世界,一切發生的突變超越了他的常識。

不可能的,爹就這樣突然被殺死了。一個擁有如此強大權力的人。而殺死爹的竟然是蒙真。這十幾年來陪在他身邊玩,替他拿衣服、牽馬的蒙真;替他斟滿酒杯,替他安排妓女的蒙真;讓他咒罵發泄而不敢吭一聲的蒙真;被他佔了未婚妻也沒有說一句話的蒙真……

此刻容小山卻第一次看見,蒙真朝著他露出冷酷的微笑,彷彿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我要殺了你!」

容小山嚎叫著,舉起反握的匕首撲向蒙真。

這聲殺氣充盈的叫喊,終於令外面那十幾人忍不住開門進來。

——看見了他們崇拜如親父的容祭酒,倒在一灘濁得近乎黑色的血泊中。

還有滿身都是鮮血的容小山握著匕首,在房間四周追殺著身上沒有沾一滴血,手無寸鐵的蒙真。

加上剛才在房外聽見容小山的喊話,任他們再笨也能夠得出一個結論。

其中四人撲向地上檢查容玉山,其餘的則一湧上前,制服了發狂般的容公子。

「死了……」其中一名檢查屍體的近衛凄然說。有幾個人已經流下了眼淚。

「是他殺的!是蒙真殺的!」容小山帶著哭泣喊叫,頭髮亂成一團,容貌活脫是個瘋子。

誰也不相信這樣的話——他們不久前才親眼看見,蒙真冒險親自駕車,安全護送公子回來分行。蒙真因被容小山奪妻一事,一向給行子里的人譏笑,可是此一功勞令他們對他另眼相看。

近衛把容小山手上的匕首奪去,又七手八腳將他四肢牢牢扣住。容小山仍在呼喊,近衛們怕外頭有更多部下聽見,只好從衣服撕下一片布條,把他的嘴巴綁住。

「怎麼會這樣……」他們獃獃看著容祭酒的屍首,不知所措。

「強敵也許就在外邊包圍,此刻絕不可動搖軍心。」

蒙真那鎮定的聲音,正好解了他們心中的焦慮。

若論幫會中的地位,蒙真並不比他們高;可是由於容玉山輪調親信的政策,這一批親隨沒有一個具有獨當一面的經驗。而且論及留在容系勢力核心的日子,他們也都比蒙真短得多——雖然蒙真其實只算是隸屬於容公子。

「不能把事情公開,就暫時當容祭酒得了急病,容公子要貼身照顧父親。」蒙真假扮出思索的樣子——其實所有台詞早已想定了。「我對『三條座』的人有恩,之前已經派了茅公雷去請求協助,他隨時會帶著援兵過來,告訴守門的兄弟迎接他們。」

此際「鳳翔坊分行」——以至整個容系勢力——出現了權力真空,他們急需一個能夠挽救危機的指揮人選。

所有人不約而同,把期許的目光投向蒙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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