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色聲香味觸法 第五節

當朝太師何泰極領著三十多名高級官吏,進入皇宮正殿恢元門前的廣場,那氣勢猶勝過許多曾在沙場拼殺的武將。

廣場中央是一條寬闊的青石路,從皇城內郭的鎮德門延至正殿門前階下為止,長達三百六十步,道旁兩側每隔十步之距,就豎立了一雙二人合抱的雕龍石柱,每一根上面的祥龍張牙舞爪,姿態各不相同。地上的石磚每一塊都刻紋了各種吉祥符號,磚塊數目亦暗合天地之數。

氣勢恢宏的皇宮正殿就在前方,因為薄霧而有點朦朧。何泰極已經見過它不知多少次。四十年前,它曾經是何泰極人生的最高目標,現在他已沒有心情再多看一眼。

他一邊走著,一邊檢視身上的衣履,又扶一扶頂上的官紗——由於入宮過於倉促,他沒法像平日上朝前般在家中仔細整理。

殿門之下早就聚集了近百文武官吏,正團團圍著幾名高級的內侍太監,焦急詢問現在的狀況。

「這是什麼地方?」何太師以威嚴的聲音叱喝。「爾等乃是社稷棟樑,天下官員的表率,竟在殿前像一群市井之徒般混雜交談,成何體統?」

眾官馬上噤聲,自動在廣場上按品次高低列成行伍。

何泰極領著班子穿越行伍,走到那些太監的跟前。

太監們散開退後了少許,何太師方才看見倫笑也在其中。

倫笑雖然已經站得很直,可是比起其他那些慣於哈腰弓身的內侍還要矮一個頭。乾瘦的臉上滿是皺紋,兩頰卻透著紅潤的血色,乍看就像一個老婦人。身上的太監服飾,顏色與式樣跟部下並無分別,但走近細看就知道,材質和裁工都要高檔許多。

倫笑也看見了何泰極,把一雙鳥爪般的小手合起來打個拱,微笑稍稍作揖,外表以至舉止儀態都甚猥瑣。

何泰極常想:倫笑能夠得到兩朝陛下如此寵信,靠的除了揣摩聖意的工夫之外,這副樣子也幫助不小——身旁站了這麼一個不堪的侍從,任何一個主子都格外顯得英明偉岸……

每次跟倫笑見面,何泰極就像喉頭哽了東西吞不下去:倫笑不過官拜五品「統侍監」——這已是開國高祖皇帝訂定賜予宦官的最高官品——正式來說,比太師低了好大一截;可是每次相見,倫笑都在禮數上輕慢帶過……對於視道統禮節甚重的何泰極,這是一種無形的侮辱。

可是誰都知道(皇帝是唯一例外吧),當今天下乾坤大權,乃是由太師府的文官系統與倫笑領導的太監集團平分掌握;而近年來,倫笑一方在開拓財脈上更見積極(去年「東部大火」後的「禳納」就是一例),其黨羽已漸漸滲入、擴張至文武官吏之間,形勢上已隱隱凌駕太師府……

——沒廉恥的閹人,做事總是不加節制。他這樣子胡搞下去,難保不會點起暴民嘩變的星火……

何泰極的表情卻沒有透出半點厭惡,微微點頭朝倫笑回禮。

「倫公公,陛下已回宮了嗎?」

「早就回來了。」倫笑的聲音尖得像雞啼——這樣的聲音,卻具有決定萬人生死的權力。「可是陛下誰也不願見,除了我。」

何泰極沒有理會倫笑那帶著優越感的笑容。「逆賊驚擾聖駕,這件事……是流言還是真的?」

「我問過禁軍的王統領了,千真萬確。他的部下曾經在西郊追逐了好一段路——他們才不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呢。」倫笑皺著眉,故作憂心地說:「幸好匪人只是在禁苑的外圍出現,陛下也是事後才得知,並未親眼看見,否則……恐怕必定有人頭要落地呢!」

「有沒有抓到逆賊?」

「我只知道,禁衛們一直追到了西郊天牧谷下,那些私占王畿的流民那兒……帶了好些人頭回來。是不是真的逆犯,還有待查明。」

倫笑雖然這樣說,但兩人都明白,那些流民不可能是逆賊。必定是禁軍追捕真正的匪人失敗了,為免遭陛下怪罪,索性拿這些流民作替死鬼。

何泰極皺眉。他已想像得到,流民的村落土地,此刻必定已一片血紅。他並非可憐那些貧民,而是登位慶典期間,卻弄出這麼一個血流成河的場面,迷信的皇帝必然甚為不快。

倫笑像看透了何泰極所想,又說:「陛下最不高興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京都,竟然也出現此等叛逆……天子腳下,居然治安如此不靖,甚至竟有民心思變——假如陛下這樣怪罪下來,許多人也脫不了關係啊……」

兩人互相對看了一眼。他們一在內宮,一在朝廷,長期嚴密控制了皇帝所能接收的信息,故此才能任意翻弄權力;假如此事令皇帝立下親政的決心(縱使只是維持一段時日),兩人雖然也能夠使出許多蒙蔽工作,但畢竟行事不便,更可能暴露了現有的官僚利益系統。皇帝畢竟仍是他們權力的來源,一旦脫離了控制,任何變化都可能產生。

「還有一件事……」

倫笑輕輕拖著何泰極的衣袖,把他拉往廣場無人的一角。何太師極厭惡跟太監接觸,但此時也忍了下來。

「出事之後,魏一石來向我報告……」倫笑把聲音壓得很低。「這件事,或許跟『豐義隆』有關係。他還在城裡查探。」

何泰極表情沒有大變化,心裡卻在翻騰。

——想不到竟然連你也知道……

一聽到禁苑的事變消息,何泰極第一件事就是召蕭賢來問話,看看是否和於潤生那邊有關。首都治安在多年高壓統治下一直穩定,南藩的叛逆難以滲透,民間更不可能組織起什麼反抗;只有兩種力量突然不穩,才會製造出這樣的事件來:一是近年來在城裡興起的某些狂熱教派,其行徑無法預測;另一就是黑道——也就是「豐義隆」內部出了亂子……

蕭賢什麼也沒有說,可是閱人無數的何泰極已經看出他神色有異。

——一定跟於潤生有關係……

為了趕忙入宮,他還沒有機會召於潤生來審問,可是心裡已經認定了這個答案。

「你那對容氏父子,早就想當『豐義隆』的老闆了吧?也許他們做過了火……」

何泰極這話,原本只是想把責任推給倫笑那一邊,怎料倫笑馬上同意。

「太師,既然你也說明白了,我也不拐彎兒啦。這次的事是不是跟『豐義隆』有關都好,我們得作一些對策……」

何泰極也點頭。「這樣下去,難保沒有什麼風言風語流入陛下耳中……公公的意思,是否……這樣子?」他攤出左掌,以右手的朝笏,在掌心中央划下一條界線。

「就這麼決定吧。」倫笑的面容,在已經開始轉暗的天空下顯得更陰沉。「以後的一切,待這場風暴過去了,我們再看著辦。」

何泰極再次點點頭,然後回身離去。他一別過身,心裡就開始咒罵著於潤生。

——這天殺的小子,這就是你希望的後果吧?

——這次就當我甘心給你狠狠地利用了……你最好就取勝,以後好好地替我賺回來;要是失敗了,不用再指望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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