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色聲香味觸法 第四節

在合和坊的「大樹堂京都分店」里,狄斌灌了整整一壺清水,才止得住那因為緊張帶來的乾渴感。

他跟負責「刺殺」章帥的五十多名手下,在「失敗」後就分批回到了這兒。今天店子當然不會作生意,門窗全都牢密地關起來。濃濃的藥材氣味,在悶熱空氣中令人頭腦清醒了一些。

狄斌又再撫摸一下頸項上的小佛像,他最擔心的自然是五哥。鐮首這一次不必殺人,卻比以往任何一次任務還要危險。摸老虎的屁股,而且要帶著所有人全身而退,還不能暴露面目……假如只是正面的決戰,不管敵人是誰,狄斌都對五哥有絕對的信心。可是這一次……

假如出了岔子,那麼一切都太遲了。然後,容玉山那壓倒性的力量就會開始反撲……

——老大,希望一切都在你計算內吧……

「六爺……」一個年輕的部下在後面叫他。

是個叫宋吉祥的小夥子,從漂城開始加入「大樹堂」已經四年,一向辦事很妥當,而且話不多。

——因此,狄斌早前給了他一個特別的「工作」。

宋吉祥看了看狄斌身旁的田阿火,欲言又止。

狄斌會意了,示意田阿火離開。田阿火帶著不解的表情,瞄了瞄宋吉祥才走開。

「……那件事情……我昨天查出來了。可是還沒有機會向六爺你說……」

「說。」狄斌閉起眼睛,表面上很平靜,可是心情比剛才在溫定坊里時還要緊張。

「是……『拔所』。」

「『拔所』?」狄斌雙眼暴睜。「『鐵血衛』的『拔所』?你確定沒有弄錯?」

「是的……」宋吉祥被狄斌的氣勢嚇唬得臉色變青。「有人親眼看見……她進去……」

狄斌的兩排牙齒緊緊咬合,彷彿胸膛被人用槌子重擊了一記。

他深深呼吸了好幾次,面容才開始放鬆開來。

「這事情……絕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明白嗎?任何人!」狄斌努力把聲音壓低。「包括堂主,包括五爺。」

宋吉祥用力點點頭,他額上滲滿了冷汗。

——他知道自己查出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希望自己能夠忘記它。

狄斌心裡何嘗不是這樣想。

容小山自出生開始,儀錶從來沒有像今天般糟糕:頭髮蓬亂成一團;高價的錦織衣服,不知何時扯裂了左邊袖子;褲子和靴子沾滿難看的泥斑……原本健康而自信的臉,此刻了無血色。

他疲倦地坐在木椅上,雙手擱在桌面,十隻手指緊張地交扣在一起。慣於活在父親的保護網之下,此刻容小山就像離群迷路的幼牲,眼睛不斷左顧右盼。

蒙真則站在門裡,從門縫察看外面的情形。這兒是位於西都府雷鳴坊深處的一幢平凡房屋,是容玉山在首都不同地點秘密收購的七所「窟屋」之一。

所謂「窟屋」,就是平日不作任何業務用途的空屋,只作緊急時避難之用,而且使用一次後就會放棄。屋子的木地板底下藏著少量應急用的金錢和防身兵器,此外就只有簡陋的桌椅。

「為什麼我們不回爹那邊?」容小山的聲音充滿焦慮。他急於與父親會合——只要爹動用政治上的影響力,天大的事兒也能蓋得住……

「我們不能肯定有沒有給盯上。」蒙真回過頭來,那水晶般的藍色眼珠在微暗的室內顯得更明亮。「假如直接回鳳翔坊的行子,等於告訴那些跟蹤的傢伙:我們是『豐義隆』的人。」

屋裡的部下只餘二十八人。蒙真剛才已命令半數的手下,把他們騎過的馬牽走收藏,然後再買幾匹新的回來。另外要雇兩輛普通的馬車,給容小山乘坐回鳳翔坊——其中一輛用作幌子。

「我們先留在這兒一陣子,確定沒有人跟蹤監視,才再動身。」

容小山點點頭。他慶幸在這危急的時刻,心思縝密的蒙真還在身邊。

——現在才發覺,蒙真其實一直是個不錯的心腹……平日應該對他好一點……

——爹卻要我殺了他們……不,如果這次的事情解決了,要跟爹好好談一談……

容小山這才想起茅公雷。「公雷他……不知現在怎樣呢……要是他給抓住了,可是個天下大的麻煩……」

蒙真沉默著沒有答話。容小山想,他大概比我更憂心吧——他倆從小感情就很好……

「可是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容小山一拳擂在桌子上。「那兒分明離禁苑的邊兒還很遠,怎麼『神武營』會出現?而且章帥不是也闖進去了嗎?」

「說不定皇帝一時高興,把狩獵的地方轉移了……這很難說。也許章帥現在已經給囚在天牢里了。」

「如果是這樣,我們也算拿了他的命。」容小山的表情這才稍稍寬容了一點。「他可不要連累了整個『豐義隆』……」

「這個倒可放心。章祭酒平日管的事務很少,朝廷里認識他的人根本不多。除了在道上,沒有多少人清楚他的身分地位。」

容小山重重嘆了口氣。怎麼會這樣倒霉?爹平日說的不錯:坐在越高的位置,就越是要讓別人看不見你……怎麼這次卻連爹都失算了……

「千算萬算,可怎也算不到會惹上皇帝老子。我們一心只是提防有人伏擊,以為多帶些人就萬無一失……」

蒙真聽見容小山的話,又再沉默了。

——這個小子的頭腦其實不錯,就是自小給老爹寵得太過分。

「我們還要待在這裡多久?一身都是汗臭。我只想快點回家洗個澡,再躲上幾天,等事情都冷下來……」

「看來這事情,不是躲幾天就可以。」蒙真突然說。

「什麼?」

「有人來了。」蒙真指指門縫外面。

屋裡的氣氛突然又緊張起來。幾名部下馬上走向收藏了兵刃的地板位置,可是蒙真止住了他們。

「不要亮兵器。」

「為什麼?」容小山急得猛跺腳。

敲門的聲音。

要是來追殺的敵人,絕對不會敲門。

蒙真垂頭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把門左右打開來。

黑色的衣冠,腥紅襯裡的黑披風,短彎刀與棍棒。

「鐵血衛」。

容小山整個人像墮進了冷水中。

戴著紅纓冠帽的魏一石,排開兩名負責開路的部下,當先走進屋子裡,面容似笑非笑,掃視著屋裡每一個人,那高高的鷹勾鼻就像一柄隨時要刺出的尖刀。

在他身後屋外的巷子里,站滿了密麻麻的黑衣部眾,最少也有三、四十人。

「公子,好久不見。」魏一石那凌厲的目光,最後落在容小山臉上。容小山不禁哆嗦了一下。

「這……這……」容小山的聲音微微發抖。「鎮道司……怎麼……怎麼回事,勞您大駕……」

容小山雖然是倫笑的乾兒子,但地位並不比魏一石優越。「鐵血衛」與容系的「豐義隆」,彼此都是倫公公麾下的鷹犬,在不同的範疇為倫公公辦事,誰也不指揮誰。雙方雖然認識,過去也曾在事務上互相幫過忙,但談不上有深厚的關係。

「什麼事?」魏一石冷笑。「公子比我清楚吧?這件大事已經在皇城那邊鬧得沸騰了,不久也要傳進京都各處。」

——果然在西郊被人認出了嗎?還是濟遠門的守衛通報了上級?媽的,我還在門前拿出令牌來——所以知道是我吧……

容小山不知道如何應對,思緒亂成一團。

——魏一石怎麼知道這「窟屋」?怎麼找得到來?我們被人跟蹤了嗎?還是這些部下當中真的有章帥的姦細……怎麼辦……

「乾爹——倫公公他,知道這事情嗎?」容小山拿出倫笑的名號,期望魏一石的表情出現軟化。

魏一石不置可否。「保護當今聖上,維持京都里的平安,本來就是『鐵血衛』的職責。」

——沒有乾爹的命令,「鐵血衛」會出動嗎?乾爹他難道……已經放棄了我嗎?

容小山已經像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屋裡的「豐義隆」部眾一個個臉泛喪色。面對「鐵血衛」,就算是黑道的漢子也要軟下來。他們已經開始想像,被抓進那惡名昭著的「拔所」會有怎樣的遭遇……

「魏司。」只有蒙真一人仍然鎮靜如昔。「可否行個方便?我記得魏司在我們行子的生意里投進過一筆銀子,到現在頗有盈利——我沒記錯的話大概有……一萬兩銀子。我們待會兒回去行子,就把這筆錢結算了,馬上送過去給你。」

魏一石冷笑。哪兒有什麼投資?這是賄賂的銀碼。

他摸摸剃得很乾凈的下巴,擺出一副考慮中的樣子,沒有回答。

容玉山眼中閃出了希望,見魏一石似乎不大接受的模樣,馬上說:「蒙真,你記錯了!我說有三萬!三萬才對!」

魏一石心中暗笑。這小子根本不懂談判,一下子就把銀碼提高到三倍。也難怪,他從小就沒有缺過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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