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眼耳鼻舌身意 第四節

踏出「萬年春」二樓的廂房時,齊楚的腳步有些不穩。守在門外那四個部下馬上攙扶著他,卻都給他猛力掙開。

「別碰我!」齊楚滿臉泛紅,但並不是因為喝醉了。

一名部下好奇地往房門裡瞄了瞄。陳設豪華的廂房一片凌亂狼藉,杯盆酒菜撒了一地,四處散著女人的衫裙褻衣。最後頭那大床上,三個赤裸的少女橫豎伏卧著,沒有任何動靜,白玉般的背項和臀腿上處處都是瘀傷。

齊楚扶著欄杆,一步步地踏下木階。在下面大廳守候的另外八人也走到階梯下,唯恐齊四爺不小心掉了下來。

大廳里並沒有任何客人。「萬年春」特別為了招呼齊楚一人而休業半天,最少損失了四、五千兩的生意。

站在廳中等候的鴇母卻不敢抱怨半句,因為齊楚就是她的老闆。「萬年春」在九個月前,已經成了「大樹堂」的產業。

齊楚一邊咳嗽著,一邊走完餘下的階梯。部下們馬上替他拉來廳堂里一把有軟墊的椅子,齊楚身體乏力地重重坐下去。

塗著厚厚脂粉的鴇母急忙趨前,堆著笑臉正想開口,齊楚那冰冷的眼神卻令她窒住了。

「你騙我。」齊楚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溫文,顯得沙啞而缺乏感情。

「我怎麼敢騙四爺——」

「她們沒有一個像她。」

「我已經儘力找——」鴇母的說話和身體都微微顫抖起來。

狠狠的一巴掌,在她臉上留下四道指痕。

齊楚皺著眉,撫撫有點酸痛的手腕。

「你要不是騙我,就是你的眼睛有問題。下次找不到,就把你的眼珠挖下來喂狗。」

齊楚面無表情地拋下了這句話,然後站起來離開。部眾們亦步亦趨,前後把他包圍得滿滿。

朱木漆金的大馬車早就等候在安東大街上,前後各有兩騎護衛。最後面還有一輛給徒步的護衛乘坐的車子。加上擔任車夫的部下,齊楚只是在漂城裡走一走就動用了近二十人。

他絕對不想重演上次對付金牙蒲川時的窘態,他更厭倦了像從前般依賴義兄弟們保護,要保護自己就需要擁有自己的力量。這一年裡齊楚撒下大把的銀兩,招集了一批親衛部下——其中有前「屠房」角頭老大們遺下的舊部,也有從「大樹堂」各單位調過來的人馬,總數已接近二百人。薪餉幾乎是往日的三倍,又不用怎麼勞動,更常常在漂城裡威風地穿街過巷,他們都視為求之不得的肥缺,對齊楚甚是恭敬貼服。

可是這麼一來,「大樹堂」其他的部下子弟不免暗生不滿。龍拜察覺出幫會裡氣氛有些異樣,幾個月前曾經找齊楚商談。

「老四,沒有必要這樣吧。我們在漂城已經沒有對頭了,花這麼多錢值得嗎?再說……」

「老大的吩咐,在漂城你管你的,我管我的。」齊楚冷冷地回答。「我怎麼做事,不用你來提點。」

——之後龍拜和齊楚再沒有說過半句話。

車馬在安東大街上往北急馳。行人和商販遠遠看見齊四爺的車隊,早就倉皇躲避。上個月,齊楚的騎馬護衛才撞死了一對在街上玩耍的幼小兄妹。齊楚在漂城衙門花了五百兩擺平這件事:孩子的爹給送進大牢整整六天,出來時跛了一條左腿。

車隊穿過北城門與北橋,在城郊大道上加速疾行,在日落盡前抵達了新埠頭。

自從三個月前新埠頭峻工後,齊楚的辦公地就從破石里的「老巢」倉庫轉移到這裡。

新埠頭的貨倉面積接近「老巢」的十二倍,高度相當於三層樓,同時可容納八艘貨船停泊起卸,超過七百名工人日夜輪班運作,儼然已是「大樹堂」在漂城的新權力地標,掌控所有經過漂城轉運集散的貨物——包括「豐義隆」的私鹽、往南藩密運的材料物資,以至其他各樣私貨。

除了「豐義隆」的鹽貨仍然由「漂城分行」掌柜文四喜主理外,其他所有貨物若沒有貼上齊四爺親自籤押的封票,即使是一片木板、一塊瓦片也不許離開這個倉庫。

新埠頭營運之初當然也有出過偷竊。齊楚的解決方法很簡單:有一天漂河下游出現了十四名內賊的浮屍,此後埠頭的運作即順暢無礙。

等待護衛們都守在車子外面,齊楚才慢慢從車門走下來。

倉庫外是一大片用作停置載貨車輛的空地,旁邊建了四座喂飼馬匹用的草料亭,還有一家給車夫和苦力休息吃喝的飯館。四處都張掛著燈籠,整個車場亮如節日晚上的廟會市集。

三名倉庫的「司簿」手上捧著厚厚的賬簿,已經站在車旁焦急地等待。齊楚一邊向倉庫走,一邊聽他們讀出當天的賬項結算。

「四爺。」說話的是林克用,埠頭倉庫的「襄頭」。林克用辦事甚為仔細,因而獲得齊楚的特別擢用,每當自己不在時,就由他負責倉庫內的調度。平日林克用必定在賬房裡等待,齊楚知道必定是發生了特殊的事情。

「那兒有一個人,要跟四爺私下說句話。」林克用指向飯館的門前。

一個男人站在門前的燈籠下方。雖然隔得很遠,齊楚從身形衣著判斷,自己並不認識這個人。

「是什麼人?」

「乘貨船來的。帶著一批棉花,數量不多。」林克用說話十分簡潔——這是齊楚欣賞他的其中一個原因。「我看他不是真的作買賣。」

齊楚遙遙看著那男人,臉上滿是猶疑。那個男人似乎在燈下展開笑容。

「他什麼也沒有吐露,只是說:『我不會浪費四爺的時間。』」林克用頓一頓,看見齊楚遲疑的臉色,又補充:「我派人搜過他,沒有問題。」

齊楚想了一想,便帶著部下向那男人走過去。在距離十幾步處他才揮手,示意部下等在那兒。

「齊四爺好。」那男人微笑著說。

齊楚打量著他,不胖也不瘦,比齊楚稍矮了一些;衣服很整潔,但卻是便宜貨色,沒有任何飾物;略圓的臉與細小的眼睛,恭敬卻不特別熱情的笑容。普通得你在街上見過便馬上忘記的面容。

「你不認識我。」男人又說。「我來是要為四爺引見一個人,他不希望別人知道他來了漂城,所以差我來找四爺。」

「那麼他就在附近嗎?」

「要走一段路,可是並不遠。」

「找我幹什麼?」

男人的笑容擴大了一點點。「找四爺,當然是談買賣。」他瞧一瞧倉庫那頭,又說:「不過跟這兒的買賣,有點不一樣。」

齊楚一臉狐疑。這男人的話,不像是開玩笑或故作神秘。

看見齊楚的表情,男人再說:「四爺請放心,正如我跟你的手下說:『我不會浪費四爺的時間。』那個人相信,四爺必定會對這買賣感興趣。」

「他是誰?」

男人的笑容依舊不變。簡直就像一副面具,絲毫不透露任何真實的情緒。齊楚想:即使這個人被抓來拷問,恐怕也是同樣的表情。

「那個人,四爺你也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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