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眼耳鼻舌身意 第三節

弓弦刮過耳畔的聲音,仍然是那麼動聽。

龍拜默默把長角弓垂下來,看也沒看遠方空中那中箭墜下的獵物。一名少年部下已經驅馬前往收拾了。

「這野雉吃得也有點膩。」蹲在旁邊石頭上的吳朝翼沒精打彩地說著,拍拍附在綁腿上的泥塵。

「大概明天就到了。」龍拜把長弓交給隨從,撫摸著唇上的須。「回去漂城後,我請你喝酒。」

吳朝翼聳聳肩。比起一年多之前,他的臉胖了不少。攻城兵時代鍛鍊出來的一身肌肉已經有點鬆弛,儘管經常指揮馬隊押送鹽貨,可是畢竟已失去了往日在前線撲殺的緊張感。

「說回去就回去嗎?也得二十來天呢。」吳朝翼解下腰間的竹筒,打開塞子輕輕呷了一口,然後遞給龍拜。

龍拜接過來嗅一嗅。「你這筒子造得還不錯!這他媽的暑天,這麼久了,酒味還沒有變。」接著也喝了一口。

「這東西是從前在行伍里學會製法的。」吳朝翼接回那竹筒。他四面瞧瞧山野的風景,烈日下的樹葉和長草綠得發光,五十幾個部下都躲在樹蔭底下乘涼休息,樹榦旁的馬兒不安分地發出輕嘶。「這教我有點想起打仗那時候……」

「是啊……」龍拜點頭。「不過比當年輕鬆多啦。那個時候,我們不過是任人家差遣的小卒……」

兩人相視一笑。自從一年多前於潤生進軍首都之後,龍拜和吳朝翼漸漸親近起來。雖然大多時候總是各自出差——吳朝翼負責押運「豐義隆」的鹽貨,龍拜則主理私運物資往南藩——但只要同時在漂城,總會約在一起喝酒玩樂。

雖然仍是擔任吃重的崗位,可是比起在首都開闢新戰線的鐮首和狄斌,他們在「大樹堂」的地位明顯是遜色了,只能算是守在二線的後勤。兩人並不抱怨,過去賣命的日子都得到了豐厚的回報,手底下又握有一定的權力。在「豐義隆」的旗幟保護下,押送的工作輕鬆得很……在道上混的人,還能求什麼呢?

——尤其是收到葉毅的死訊後,他們表面上沒有說什麼,可是心底里不免有些慶幸……

「說起來,我們很久沒有一起押貨了……」吳朝翼說著,瞧向停在空地中央那輛大馬車。

有十幾個「大樹堂」的部下仍然抵著陽光,寸步不離地守在車子四周。

「要出動我跟龍二爺親自出馬的,這『貨物』可真了不起啊。」

「當然了。」龍拜走近吳朝翼悄聲說。「『他』的價值,大概抵得上我們半個『大樹堂』的生意啊……」

馬車門這時打開了。

雖然不是第一次看見他,可是,馬隊里所有人還是不禁注目那步出車門的高大身影。

龍拜走上前去,恭敬地拱了拱手。在漂城,他已經不必再向任何人低頭,可是每次面對這個人,龍拜仍是難以抑制地謙卑起來。他卻沒有感到難受,這個人絕對有這樣的資格。

「有什麼需要嗎?」龍拜略垂著頭說,沒有正視對方雙眼。「是不是太熱了?」

「從前三天三夜穿著鐵甲,也都熬過來了。」陸英風大元帥說著時,雙眼眺視遠處的山峰。「車子總是坐不慣。只是下來舒展一下而已。」他說時左手擺動著,手上握著一卷書。

「請忍耐一下,明天就到了。接頭的人現在必定已在蘇城等著。」

「蘇城……好懷念啊……你去過嗎?」

「以前送貨時去過一次,滿不錯的地方。」龍拜微笑回答。「那兒的河蝦比漂城的鮮得多。」

「我上次踏進蘇城,已經是十九年前。」陸英風的視線仍停在遠方。「帶著八萬兵馬,接受亂軍獻城投降……想不到今天……」

「今天能護送元帥再到蘇城,是我的榮幸。」

陸英風轉頭瞧著龍拜銳利的雙目,然後略一點頭。

馬蹄聲響,少年部下揪著一隻大野雉策馬回來。獵物上的黑色箭桿,隨著蹄步上下晃動。

「我剛才從車窗看見了。」陸英風用書卷指指那野雉。「你從前是什麼軍階?」

「步弓手,在先鋒營。」

「可惜,要是當年我知道萬群立是你射死的,最少也給你當一個裨將。」

龍拜聳聳肩。「箭法再好,在戰場上也不過殺幾十人吧?」他示意那部下把箭頭拔出來交給他,他檢視著沾滿鮮血的鐵鏃。「可是在太平盛世,我的箭卻找到了更有價值的用途。」

陸英風沉默著沒有回答,心裡卻有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

龍拜也沒有再說話,他內心的感覺很複雜。這次「送貨」是老大下達的重要命令。

他只知道:眼前這個號稱「無敵虎將」的男人,無論去到哪兒都要帶來死亡。

大量的死亡。

「起程吧。」陸英風回身步向車門。「我想快點看見蘇城的城門。」

龍拜點點頭,揮手示意部下們準備再上路。

「我在京都的府邸里,有一把很好的弓。」陸英風在門前又回頭。「待我回去那一天,假如它還在,我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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