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3、神秘繪畫

我挪用了《瑪斯那維》中的神秘。

——謝伊·加里波

全伊斯坦布爾乃至於全土耳其,甚至是整個巴爾幹半島和中東地區最富麗堂皇的一家墮落窟,在1952年夏天開張了,確切來說是六月的第一個星期六,隱身在貝尤魯紅燈區的一條窄巷裡,再往前走便是英國領事館。歡慶的開張之日,正好是一場歷時六個月的激烈繪畫比賽的勝負揭曉之日。這家店的大老闆是貝尤魯一位顯赫的黑道上的人物,後來因為駕駛著凱迪拉克沉入博斯普魯斯海峽,而家喻戶曉。當初就是他決心在他寬敞的宮殿大廳牆壁上,呈現出伊斯坦布爾的景象,因而發起了這場繪畫比賽。

這位黑道大老闆之所以委託製作繪畫,並不是為了贊助此種藝術,畢竟,多虧了回教的禁止,此類藝術在我們的文化里仍然相當落後(我指的是繪畫,不是賣淫)。他真正的目的是要給顧客們提供視覺的饗宴,讓這些來自全國各地的達官貴人們在他的享樂宮裡,不僅可以縱情於音樂、美酒、毒品和姑娘,也能品嘗到伊斯坦布爾的迷人景色。最開始我們的黑道大哥商請學院畫家,但只接受銀行大樓委託的他們拒絕了(這些畫家能夠模仿西方立體畫派的技巧,用半圓規和三角板讓我們的鄉村少女呈現出長菱形的體態),於是他徵召那些裝飾鄉間豪宅、繪製戶外廣告牌以及為地方市集彩繪花車、貨車和馬戲團帳篷的畫匠和美工。然而過了好幾個月後,卻只有兩名畫匠前來應徵,而兩個人也都同真正的藝術家那樣自負,宣稱自己比對方更優秀。於是,我們狡詐的黑道大哥,聽從了銀行總裁的暗示,拿出一大筆獎金,為兩位互相競爭的畫匠定下一場比賽,他提供享樂宮大廳的左右兩面牆壁,讓兩位野心勃勃的參賽者在上面畫下「全伊斯坦布爾最美的一幅畫」。

兩位彼此猜忌的藝術家立刻在兩面牆之間拉上了一道厚厚的布簾。一百八十天過後,享樂宮的開幕之夜,仍掛著同一塊布簾的大廳里,擺滿了緋紅色凸紋絲絨鋪襯的鍍金椅子、霍爾班花紋地毯、有分支的銀色大燭台、水晶花瓶、阿塔圖克肖像、瓷盤和珠母貝鑲嵌的架子。大廳里冠蓋雲集,就連總督也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畢竟,這個溫柔鄉正式登記的名稱可是「土耳其古典藝術保存俱樂部」)。當大老闆在眾人面前拉開粗麻布簾時,映入賓客眼帘的,在一面牆上是耀眼的伊斯坦布爾景色,而在正對面的牆上,則是一面鏡子,在銀燭台的光芒照耀下,鏡中映照出來的畫面看起來比被映照的那一幅作品本身更為出色,更為燦爛,更令人心醉神迷。

自然地,獎金頒給了那位安裝鏡子的藝術家。然而往後多年,許多發現自己陷入這個邪惡溫柔鄉的客人,都被牆上的奇妙圖像弄得神魂顛倒,分別從兩幅傑作中獲得截然不同的視覺享樂。他們會在兩面牆之間來回走動,盯著兩幅作品看上好幾個小時,試著去理解他們心中湧起的神秘喜悅。

在第一面牆上所畫的市場景色里,有一隻可憐兮兮、瘦巴巴的雜種狗,正瞄著一個熟食攤子,但反映在對面的鏡子里時,它卻變成一隻悲慘但狡猾的動物。不過,當你再轉頭回去看第一面牆上的壁畫時,你不僅會觀察到其實原本就存在畫中的狡猾特性,還會注意到狗兒似乎有所動靜,引發你更深的疑惑。你再一次橫越大廳,想要瞥一眼鏡子再次確認,結果看到了某種模糊的閃爍,或許正好解釋了狗兒有所動靜的原因。此刻,滿頭霧水的你,發現自己忍不住想跑回第一面牆前再看一眼原版的圖畫。

一位神經質的老顧客曾經有一次察覺到,壁畫中那條老狗漫步的街道所通往的廣場里,有一座乾涸的噴泉,然而在鏡子里,它卻潺潺地湧出流水。他急急忙忙趕回去看原畫,彷彿一個健忘的老頭忽然想起自己出門前忘了關水龍頭,只見畫中的噴泉確實是乾的。可是當他再往鏡子里看時,卻眼見這一回泉水流得更急更充沛。他試圖與在這裡工作的女人分享他的發現,但只得到她們冷漠的回應,因為她們早已聽膩了關於鏡子的戲法。被澆了冷水的他於是縮回自己孤獨的生活,過著沒有人懂也不需要人懂的日子。

然而,事實上,在溫柔鄉里工作的女人們並非漠不關心。每逢大雪紛飛的夜裡,她們湊在一起述說老掉牙的童話故事時,總會拿那幅壁畫和鏡子的把戲,當作是好玩的試金石,來判斷她們顧客的性格。有些客人沒耐性、粗神經又急匆匆的,這種人根本不會注意到繪畫和鏡像之間的神秘矛盾。有些男人,要麼滔滔不絕地訴說自己的挫折苦悶,要麼就是猴急地想做男人進妓院惟一想做的事,即使他連女孩的名字都還搞不清。而另一種人,他們其實已看穿了鏡子和壁畫之間的把戲,但一句話也沒提,這種男人歷盡滄桑,什麼事都迷惑不了他們,什麼事都無法讓他們懼怕。還有一種人,他們用滿腹的憂慮來折磨每一位陪酒小姐、服務生和幫派分子,他們似乎對於平衡對稱有種偏執的狂熱,因此會幼稚地要求儘快把壁畫和鏡子之間的矛盾矯正過來。這些人是有潔癖的吝嗇鬼,就連喝酒和做愛都無法縱情享樂,死腦筋的他們希望一切都能井然有序,是最最無趣的情人和糟糕的朋友。

一段日子後,享樂宮的俘虜們逐漸習慣鏡子對壁畫的戲弄。有一天,有一名並非靠著雄厚財力,而是憑藉著仁慈的保護傘而經常光顧此溫柔鄉的警長,在鏡子前方正面撞見了一個鬼祟的光頭佬,畫中的他拎著一把槍,走在暗巷裡。他立刻憑直覺認定,此人便是那件惡名昭彰的「西西里廣場謀殺案」的兇手。警長判斷,那位在牆上裝設鏡子的藝術家,必然知道有關謀殺案的秘密。於是,他著手對藝術家的身份展開調查。

還有另一件軼事。某個濕熱的夏日夜晚,悶熱到甚至連人行道上的污水都還來不及流進街角的水溝,就已經蒸發成水汽。一名大地主的兒子,把他老爸的賓士車停在「禁止停車」標誌正前方,走進大廳里,看見鏡中有一位溫順的少女,正在她貧民窟的家中織地毯。他一見鍾情,認定她便是自己尋尋覓覓的一生摯愛。可是,當他轉身回去看壁畫時,卻只看見一個平凡無趣的苦命女孩,而類似的姑娘在他老爸的村子裡比比皆是。

至於對大老闆來說——他自己即將開著他的凱迪拉克戰馬,衝進博斯普魯斯海峽,在這個世界中發現另一個世界——所有好玩的笑話,有趣的巧合,以及世界的謎團,都不是壁畫或鏡子所耍的把戲,而是那些吸毒喝酒到昏沉沉、飄飄然地將憂歡離合拋諸腦後的客人,在自己的想像中重新找回了黃金歲月,他們滿心喜悅地以為自己解開了那個失落世界的玄奧,而把心中的謎團與眼前的複製品混為一談。儘管這位鼎鼎有名的幫派大哥是這麼一個冷靜的現實主義者,卻曾有人看見他在星期天早上,開心地加入一群小孩的遊戲,玩著「找出兩幅畫中的七個相異處」。這群孩子由歡場小姐所生,他們邊玩邊等待疲倦的母親帶他們去貝尤魯,看日場的兒童電影。

不過,兩面牆上的相異處、特殊含義,以及迷惑人心的扭曲變形遠不止七個,而是無窮無盡。第一面牆上的伊斯坦布爾景色,雖然技法類似那種畫在地方市集的馬車和帳篷上的圖畫,但在鏡子的修飾下,卻嚇人地神似陰森詭譎的刻版畫。壁畫的角落裡一隻展翅高飛的大鳥,在對面鏡子的呈現下,變成一隻懶洋洋拍著翅膀的奇珍異獸。壁畫中,古老的木造別墅未上漆的外牆,在鏡子里幻化成為駭人的面孔。遊樂園和旋轉木馬在鏡中顯得更為生動鮮明、色彩繽紛。老式的街車、馬車、宣禮塔、橋樑、兇手、布丁店、公園、濱海咖啡座、公共客運渡輪、銘文和箱子,全都轉化成為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裡的符號。一本黑色之書,被壁畫畫家本人惡作劇地塞進一個瞎眼乞丐手裡,到了鏡子里,它卻變成一本二部曲,一本蘊含了兩種意義和兩種故事的書;然而,當你看著壁畫的時候,你會發覺那本書充滿了一致性,而它的奧秘就迷失在書本之中。有著紅唇、睡眼、長睫毛的本土電影明星,被畫家以遊樂場塗鴉的技法描繪在牆上,然而到了鏡子里,她們卻轉而成為困苦堅毅、乳房飽滿的國母形象;接著,當你再回頭,陰鬱地一瞥原本牆面上的圖畫時,你將會又驚駭又歡喜地認出那個母親的形象並非陌生人,而是與你同床共枕多年的結髮妻子。

但享樂宮裡最讓人心神不寧的,是鏡中的臉。畫家的作品中有數不盡的人,走在橋上、街道上,他們的臉隨處可見。然而反映在鏡子里時,這些臉卻呈現出新的意義、奇特的符號和未知的世界。先看一眼壁畫,再轉向鏡子,困惑的客人會注意到,當某個人的面貌映照在鏡子里時(某個極其平凡的普通人,或是某個輕鬆自在戴著瓜皮帽的傢伙),他的臉上卻爬滿了符號和文字,變成了一張地圖,或是一則遺失的故事的線索。這讓某些觀者——在絲絨椅子之間來回踱步的他們,此刻也成為鏡中影像的一部分——不禁覺得,他們暗自參與了一個只有少數精英才知曉的秘密。每個人都明白,這些被歡場姑娘當帕夏一般伺候的精英分子,若不找出畫中的秘密絕不會罷休,為了尋找謎底,他們已為各種旅程、冒險與自願參加的競賽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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