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0、我的兄弟

在我聽說過的所有君主中,我能夠想到惟一一個最接近真主精神的,就是巴格達的拉希德國王,這個人,你們都知道,很喜歡喬裝成別人。

——伊莎·丹尼森

《七篇驚悚故事》

(選自《諾德奈的大洪水》)

戴著墨鏡走出《民族日報》大樓後,卡利普沒有去他的辦公室,而是走向「室內大」市場。他經過一家家賣遊客紀念品的商店,穿越奧斯曼聖光清真寺的庭院,突然間,強烈的睡意襲來,伊斯坦布爾在他眼裡突然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城市。在他看來,室內大市場里的手提皮包、海泡石煙斗、咖啡磨豆器都不像是屬於這座人類定居了上千年的城市的物品。它們是可怕的符號,屬於一個不可理解的國度,上百萬的人民離鄉背井暫居於此。「奇怪,」卡利普自忖,迷失在市場雜亂無序的騎樓里,「自從讀出我臉上的文字之後,我可以樂觀地相信,如今我能夠徹底做自己。」

經過一排拖鞋店的時候,他已經準備要相信,改變的不是這座城市,而是他自己。只不過,自從看出臉上的文字後,他就堅信自己已經解開了城市之謎,因此,他實在很難相信眼前的城市仍是他過去認識的那一個。望著一家地毯店的櫥窗,他心中浮起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他曾經看過裡頭展示的地毯,曾經穿著沾滿泥巴的鞋子和破爛的拖鞋踩在上面,彷彿自己跟坐在店門口一邊啜飲咖啡一邊狐疑地盯著其他店的店老闆很熟,似乎就像了解自己的一生那樣,很清楚這家店的故事及其充滿投機狡詐的歷史、那瀰漫著塵埃氣味的過去。當他望著珠寶店、古董店和鞋店的展示櫃時,也有同樣的感觸。匆匆掃視過幾個騎樓店鋪後,他開始想像自己知道室內大市場里賣的所有東西,從銅水壺到秤盤,而他也認識每一個等著顧客上門的店員,以及穿梭在騎樓里的每一個人。他實在太熟悉伊斯坦布爾了,這個城市在卡利普面前沒有秘密。

他心情輕鬆,在騎樓里做夢似的閑逛。生平第一次,他眼前所見,不管是櫥窗里的小擺飾還是迎面而來的臉,都既像夢中場景,同時又像嘈雜的家庭聚餐那樣熟悉而令人安心。他經過一家珠寶店明亮閃耀的櫥窗,心想,自己內心的平靜必然與臉上的文字所指涉的秘密有關。雖然如此,他不願意再去回想那具屬於過去的可悲皮囊,那具自從他帶著恐懼從臉上讀出字母后,便拋在身後的殘破軀殼。世界之所以如此神秘,是因為一個人的身體里躲藏著第二個人,兩個人就像雙胞胎一樣共同生活著。走過「補鞋匠市集」,那麼懶洋洋的店員在門口打發時間,卡利普看見一家小店的入口處展示著鮮艷的伊斯坦布爾明信片,這時他才察覺,很久以前他就已經把自己的雙生兄弟留在身後了:這些明信片上全都是熟悉、陳舊、老套的伊斯坦布爾景象,那些老掉牙的風景名勝,像是停泊在加拉塔橋畔的公共客運渡船、托普卡珀皇宮的煙囪、黎安德塔、博斯普魯斯橋。看著它們,卡利普更確定這個城市不可能有任何秘密瞞著他。不過,才一踏進貝德斯坦的窄巷,他的信心立刻消失。這裡是舊市場的中心,酒瓶綠的商店窗戶彼此對映。「有人在跟蹤我。」他警覺地想。

附近沒有半個人,但某種即將發生災難的預感卻叫卡利普頓時憂心忡忡,他加緊腳步快走。來到「氈帽師傅市集」時,他向右轉,一路走到街盡頭,然後離開市場。他本打算快步通過前面幾家二手書店,可是當他經過「Alif書店」時,這些年來他從沒多想過的店名卻突然變成一個暗示似的。令人驚訝的,並不在於書店以阿拉伯文的第一個字母「Allah」 為名——這不僅是真主「阿拉」這個字的首字母,而且根據胡儒非的說法,是字母和宇宙的起源——真正讓人驚訝的,這個字,竟是如烏申緒所指示的那樣,在門上方以拉丁字母拼成「Alif」。就在卡利普試圖把它視為一個日常事件而非一個有意義的符號時,他瞥見了穆阿馬大師的店。這位扎瑪尼教長的書店大門深鎖——從前這家店的常客許多都是遠方鄰里的可憐寡婦,以及憂愁的美國億萬富翁——讓卡利普認為,這仍然是隱藏在城市中的某個神秘符號,而不是什麼日常生活中可能發生的現象,比如說年長可敬的教長不想在寒冷刺骨的天氣外出,或者是他死了。「倘若我還能在城市中看見符號,」他經過一堆又一堆老闆放在店門口的翻譯偵探小說和古蘭經解析,「那麼意思是,我還沒有學會我臉上的字所教我的東西。」然而,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每次只要他想到自己被人跟蹤,他的腿就會自動加速,使得整個城市從一個平靜、充滿了親切的符號和物品的地方,轉變成為一個可怕的場所,遍布著未知的危險和神秘。

走到巴耶塞特廣場後,他轉進「帳篷匠路」,然後踏上「俄國茶壺路」,只因為他喜歡這個路名。接著,他走上與之平行的「水煙袋路」,一路往下走到金角灣。接下來,他調過頭,又沿著「銅缽路」走上坡。沿途經過塑料工作室、食品廚房、銅匠店和鎖店。「這表示當我展開新生活時,早已註定會遇到這些店。」他天真地想著。再往前,他看到賣水桶、臉盆、珠子、金屬飾片、軍警制服的各種店家。他朝選定的目的地巴耶塞特塔的方向走了一會兒,然後調頭,經過卡車、桔子攤、馬車、舊冰箱、寫著政治口號的大學外牆,一路走上偉人蘇里曼蘇丹清真寺。他走進清真寺的院子,沿著柏樹前行,等腳上的鞋子沾滿泥濘後,他從神學院旁的街道走出來,穿越一棟緊挨著一棟的原色木頭房子。令他懊惱的是,他滿腦子禁不住想著,從這些傾倒的屋子一樓窗口凸出來、伸向馬路的排油煙管,看起來就「像」短獵槍,或「像」生鏽的望遠鏡,或「像」嚇人的加農炮管。然而他並不想把任何東西聯想成別的東西,他也不想讓「像」這個字眼在他心裡揮之不去。

為了離開「青年熱血路」,他轉進「矮泉路」,一路上這個路名又盤踞了他的思緒,讓他心想或許這又是個符號。老舊的石板路上充斥著符號的陷阱,他做出結論,決定走上「王子街」。在那兒,他觀察到小販沿街叫賣脆芝麻圈,小巴士司機喝著茶,大學生一邊吃披薩一邊研究電影院門口的海報。今天上演三部電影,兩部是李小龍的功夫片,另一部,破損的海報和退色的照片中,康尼葉·亞金飾演一個塞爾柱的侯爵,打敗了拜占庭的希臘人,與他們的女人睡覺。卡利普害怕自己若再一直盯著宣傳照里演員橘黃色的臉,說不定會瞎掉,於是他繼續往前。走過「王子清真寺」時,他努力把迸入腦中的「王子故事」甩開。他通過外圍已鏽蝕的紅綠燈、一團混亂的塗鴉、頭頂上方骯髒的餐廳和旅館的廣告招牌、流行歌手和洗潔精廠牌的海報。儘管他花費了很大力氣一路上成功地把所有這些的隱藏意義全拋在腦後,但當他行經「瓦倫渠道 」時,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裡頭的紅鬍子教士;當他走過著名的「微發」發酵飲料店時,他忍不住回憶起有一個假日夜晚梅里伯伯喝醉了酒,帶著全家老少坐上計程車,來這裡喝奶酒。這些畫面當場便轉化為符號,指向一個存在於過去的謎。

他幾乎是跑著穿越阿塔圖克大道,因為他再一次覺得,假使能走快一點,非常快,那麼,城市呈現在他眼前的圖畫和文字就會如他想要的樣子——它們真正的樣貌,而不是一個謎的各種面向。他疾步走上「織布工路」,轉進「木材市場路」,他走了好一會兒,不去留意任何街道的名稱,沿路經過生鏽的陽台欄杆與木頭骨架交錯而建的破爛連屋、1950年代長頭型的卡車、被拿來當玩具的輪胎、歪斜的電線杆、遭拆除廢棄的人行道、在垃圾筒間穿梭的野貓、站在窗口抽煙的包頭巾女人、賣酸乳酪的流動攤販、挖水溝的工人和制棉被的師傅。

才剛走下通往「祖國路」的「地毯商人路」沒多久,他猛地左轉,跨上另一側的人行道,接下來他又這樣變換了幾次。來到一家雜貨店,他停下來買了杯酸乳酪,一邊喝一邊想著,「被跟蹤」的感覺必定是從如夢的偵探小說里得來的。他心知肚明,既然腦子裡已擺脫不掉瀰漫全城的無解之謎,更別想能把這股感覺拋之腦後。他轉進「雙鴿路」,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左轉,沿著「文化人路」幾乎跑了起來。他闖紅燈穿越「費維濟帕夏街」,橫衝直撞地閃過一輛輛小巴士。他瞥了一眼路標,赫然發現自己在「獅子穴街」上,剎那間他驚駭萬分:如果,三天前在加拉塔橋上他察覺到的那隻神秘之手,仍持續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放置符號,那麼,他確知存在著的那個謎,想必依然離他非常遙遠。

他走進擁擠的市集,經過攤子上擺著青花魚、八目鰻、比目魚的魚販,來到所有道路的匯合點,亦即征服者清真寺的庭院。寬敞的院子里空無人跡,只有一個黑鬍子男人,他穿身黑色外套,走起路來像是雪地里的烏鴉。小小的墓園裡也沒有半個人影。征服者穆罕默德蘇丹的陵寢是鎖上的,卡利普從窗子里望進去,聆聽著城市的喧囂:市集的嘈雜人聲、汽車喇叭、遠方一所學校操場上孩童的嬉鬧、引擎發動的轟轟作響、庭院里樹枝上麻雀與烏鴉的尖聲鳴叫、小巴士和摩托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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