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2、誰殺了大不里士的賢姆士?

我還要尋找你多久,一棟房子又一棟房子,一扇門又一扇門?

還要多久,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

——魯米

早晨,卡利普在睡了長長的一覺後安詳地醒來,天花板上用了五十年的電燈依然亮著,投下舊羊皮紙色的光芒。他穿著耶拉的睡衣,把整夜未熄的電燈全部關掉,撿起從門縫底下塞進來的《民族日報》,走到耶拉的書桌前坐下,開始看報紙。他看見專欄里出現星期六下午他在報社辦公室里發現過的錯誤(「做你們自己」被誤錄成「做我們自己」),他的手很自然地滑進抽屜里,摸到一隻綠色鋼珠筆,把它拿出來,開始校對全文。改完之後,他才想起耶拉以前校對的時候,也是坐在這張書桌前,穿著同樣的藍條紋睡衣,抽著煙,拿著同一支筆。

他相信一切順利。吃早餐的時候他情緒高昂,像是睡足了一覺後自信地迎接一天的開始,感覺自己又回來了——他不再需要成為另一個人。

煮好咖啡後,他把從走廊柜子里拿出來的幾盒專欄、信件和剪報放在書桌上。他深信只要他專心致志地閱讀面前的紙張,終究能找到尋覓多時的答案。

卡利普挑出優先閱讀的專欄文章,一路看下去:關於加拉塔橋下船塢里過著野人生活的孩童;關於口吃、兇惡的孤兒院院長;關於一群技藝超群的選手所舉行的空中競賽,他們在身上裝了翅膀,如潛水一般從加拉塔塔縱身躍下;關於黎凡特地區雞姦行為的歷史,以及由此衍伸的各類「新潮」商品。他持著同樣的樂觀與信心繼續往下讀,看到各種故事:貝希克塔斯一位駕駛伊斯坦布爾第一輛福特T型車的車商的軼聞趣事;為什麼「我們城市」的每個區域都要設置一座鳴鐘塔;埃及人禁止《一千零一夜》中後宮嬪妃和黑人奴隸幽會的場景,這樣的禁令有何歷史意義;能夠在行進中登上老式馬拉街車的優點;為什麼當鸚鵡逃離伊斯坦布爾而烏鴉大舉入侵時,會飄落第一場雪。

讀著讀著,他回到了初次看到這些文章的歲月。他在紙上做筆記,有時候把某句、某段或某個字反覆讀幾遍。每結束一篇專欄,他就再小心翼翼地從盒子里拿出新的一篇。

陽光打在窗欞上,沒有曬進屋裡。敞開的窗帘外,對街公寓大樓的屋檐垂掛著冰柱,融水正從冰尖和積滿污雪的排雨管中滴落下來。三角形的屋頂和長方形的高煙囪之間,露出一塊湛藍的天空——屋頂是紅磚混臟雪的顏色,煙囪則從它烏黑的牙齒間噴出炭褐色的煙霧。眼睛讀累時,卡利普便抬頭望這塊三角形和長方形中間,凝望著烏鴉疾馳的翅膀划過藍天。當他再度回到面前的紙張上時,他才醒悟,原來耶拉也一樣,每當看累了的時候也會從桌上抬起頭,望同一塊天空,注視同一群烏鴉展翅飛過。

很久之後,等陽光照到對面公寓黝黑窗戶里掩上的窗帘時,卡利普的樂觀開始消散。雖然很可能所有的事物、文字和意義都在正確的位置,但越往下讀,卡利普越是痛苦地明白,那貫穿一切的深沉現實早已消失。他讀到耶拉寫救世主、假先知、偽君王,並在文章中討論魯米和大不里士的賢姆士的關係,而在賢姆士死後,「偉大的蘇菲詩人」則轉而與一名叫撒拉定的珠寶商相熟,在撒拉定死後又由卻勒比·胡珊邁丁取代了他的位置。為了甩開內心湧起的反感,卡利普決定換讀「信不信由你」專欄,其中一篇講到一個名叫斐加尼的詩人,這個人寫了一首雙韻詩侮辱易卜拉欣蘇丹的宰相,因而被綁在驢子上遊街示眾;另一篇是關於艾佛拉基教長的故事,他娶了自己全部的姊妹,卻意外地害她們接連死亡,然而這些故事都無法轉移卡利普的注意力。讀著從盒子里取出的信件,他像童年時那樣驚訝地領悟到,對耶拉感興趣的人竟然那麼多,差異又那麼大。不過,這些信件除了加深卡利普心中的懷疑之外,沒有任何幫助。因為寫信的人不外乎是要錢,互相指責,揭露耶拉敵對專欄作家的老婆們的輕浮舉止,或是報告某個秘密組織的陰謀,當地大企業主的賄賂行為,或者他們自己的愛恨情仇。

他知道每件事都與耶拉逐漸改變的形象息息相關,而這個形象從他一坐在書桌前就縈繞在他腦海。早晨時,一切事物都屬於一個可以理解的世界,那時的耶拉對他而言,是一個他多年來熟讀的作者,他遠遠地了解並認同他那「未知的力量」。到了中午,電梯開始穩定地運載生病或懷孕的女人前往樓下的婦產科診所,卡利普慢慢發現,心中的耶拉正扭曲為一個「有缺陷」的形象,這時他明白整個房間和周圍的物品也都變了。它們看起來不再友善,反而變成嚇人的符號,來自一個不願輕易泄露秘密的世界。

卡利普意識到這樣的改變源於耶拉對魯米的描寫,他決定就此探究下去。很快他找出耶拉討論魯米的文章,數量驚人,他飛快地瀏覽。

這位自古以來最具影響力的神秘詩人吸引耶拉的地方,不是13世紀他在科尼亞以波斯文寫作的詩歌,也不是中學倫理課上作為道德範本教學用的詩文佳句。對於許多平庸作家在書本第一頁引用為裝飾的「經典珠璣」,耶拉也不感興趣,就像他毫不熱衷於赤腳裙裝梅列維教派迴旋舞托缽僧 的儀式,儘管觀光客及明信片業者為之風靡。魯米,這位過去七百年來有上萬冊書來評論他的詩人,以及在他死後為人傳誦的教誨,對耶拉而言卻只不過是一個有趣的目標,值得他善加利用並從中獲益。事實上,耶拉對魯米最感興趣的地方,是在於他與幾個男人之間「充滿情慾而神秘」的親昵關係。

魯米在四十歲左右就已經繼承了亡父科尼亞地區精神領袖的地位,成為當地的教長,不僅受到信徒的敬愛,更得到全城的景仰。但魯米卻懾服於一位來自大不里士,名叫賢姆士,才智和品性絲毫不及他的流浪托缽僧。耶拉認為,魯米的行為叫人完全無法理解。往後七百年來,眾多評論家為了弄清這段關係,寫下了許多辯解之文,更證明了此事的不合常理。在賢姆士離開或遇害之後,魯米不顧其他信徒的反對,指派一位純然無知、提供不了半點建言的珠寶店老闆,接續賢姆士做他的摯友。依照耶拉的說法,如此的選擇顯示出魯米的悲傷,而不是因為他又找到了另一個人,能夠取代大不里士的賢姆士帶給他的「極致強烈的神妙體悟」——這也是所有評論家所致力證明的。同樣的道理,在這位繼任者死後,魯米又選擇了下一個人作為他的「靈魂伴侶」,如同前者,他也是個毫無智慧與才華的俗人。

幾世紀以來,無數的學者把各式各樣的解釋加在這三段看似難以理解的關係上,目的是要讓它們變得可理解——替每位繼承人虛構不存在的美德,甚至有些人還替他們捏造家族系譜,宣稱他們是穆罕默德或阿里的後代。在耶拉眼中,這些討論全都失去了方向,重點該擺在魯米最切實的感召力。某個周日下午,碰巧是科尼亞一年一度的紀念日,耶拉撰文詳細說明反應在魯米詩文中的這種感召力。二十二年後卡利普重讀此文,又再一次感覺到周遭的物品變了,小時候,這篇文章就像所有的宗教作品,讓他覺得無聊透頂,他只記得作品刊登時,正好那年特別發行一系列魯米的郵票(十五庫魯的郵票是淡粉紅色,三十庫魯的是勿忘草藍,而如夢最想要的珍貴的六十庫魯郵票則是開心果綠)。

依照耶拉的看法——評論家們也曾千百次地在他們書中最顯眼的位置闡明這項事實——的確,當魯米初次遇到流浪托缽僧大不里士的賢姆士時,他不僅得到了領悟,也深受其影響。然而原因並不是一般所揣度的,認為在大不里士的賢姆士提出那個深奧的問題而引發兩人之間一場著名的「對話」之後,魯米憑直覺得知此人是位先知。兩人的交談其實平凡無奇,內容不過是基於某個普通的「美德寓言」,這類語錄在清真寺庭院里所販賣的蘇菲派書本中俯拾皆是。假使魯米真如他所言,受到了啟發,那麼也絕對不是因為如此平庸的寓言。頂多,他只是假裝受到了震撼。

而他表現的確實就是這樣。似乎他在賢姆士身上遇見了一個深沉的人物、一個有力的靈魂。耶拉認為,當時三十多歲的魯米,在那一個下雨天真正需要的,便是邂逅像這樣的一個「靈魂伴侶」,一個他可以從其臉上看見自己倒影的人。因此,看見賢姆士的剎那,他說服自己,這就是他尋覓的那個人,接下來很自然地,無須花費太多力氣他便讓這位賢姆士相信,真正崇高的人其實是賢姆士自己。1244年10月23日的偶遇之後,他們把自己關進神學院一間密室里,整整六個月沒有再出來。至於這六個月來,神學院的密室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儘管關於這個「世俗的」問題,梅列維教派的成員只有輕描淡寫,但耶拉卻在文中加以鋪陳,同時小心不過分激怒讀者,並就此引出他真正的主題。

終其一生,魯米不斷在尋找「另一個人」,能夠感動和點燃他;他在尋找一面鏡子,能夠反映出自己的臉孔和靈魂。所以,就如同閱讀魯米的所有作品一樣,若想要理解他們在密室里的談話和作為,必須視這些行為、話語、聲音出自多人冒充一人,或者反過來,出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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