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5、雪夜裡的愛情故事

……無聊的男人和同伴們,到處打探故事和神話……

——魯米

卡利普才離開朵兒肯·瑟芮的複製房間沒多久,就再度見到與他共搭計程車、看起來活像是黑白電影角色的那個男人。那時卡利普正站在貝尤魯警察局門口,猶豫著要往哪裡走,突然間一輛警車閃著藍燈從街角竄出來,在人行道旁停了下來。後車門猛然推開,他立刻認出從裡面走出來的那個男人,他的臉已經從原本黑白電影的樣子,轉換為適合夜晚與犯罪的深藍色。一名警官在他之前先下車,第二名警官殿後,其中一個人拿著男人的公文包。為了防止受到意外攻擊,警察局的外牆上打著明亮的燈光,透過那裡的光線,可以看見男人的嘴角上有一抹深紅色的血跡,但他並沒有把它擦掉。他順從地走著,低垂著頭像是早已俯首認罪,但似乎又非常怡然自得。當他瞥見卡利普站在警察局台階前時,便投予他一個愉快的眼神,霎時間既怪異又恐怖。

「晚安哪,先生!」

「晚安。」卡利普囁嚅著說。

「他是誰?」其中一個條子說,指了指卡利普。

卡利普聽不見接下來的對話,只見他們又拖又拉地把男人帶進了警察局。

當他抵達大路時,已經是午夜過後,積雪的人行道上仍有行人。「英國領事館隔街的一條路上,」卡利普心裡想道,「有一個整晚不打烊的場所,不但經常有安納托利亞來的暴發戶光顧撒錢,就連知識分子也常在那兒流連忘返!」這些信息都是如夢從文藝風格的雜誌上搜集來的,裡面的文章喜歡用故作嘲諷的口吻來描述這類場所。

在一棟過去曾經是托卡里揚旅館的舊大樓前,卡利普巧遇易斯肯德。從他的口氣可以看出他顯然已喝了不少茴香酒:他到佩拉宮飯店去接英國廣播公司電視台人員,帶他們參觀伊斯坦布爾的一千零一夜(在垃圾堆里巡邏的野狗、毒販和賣地毯的、大腹便便的肚皮舞女、夜總會的無賴,等等),接著,他帶他們去某條小巷子里的一間酒吧。在那裡,一個手提公文包、長相奇特的男人為了某個難以理解的字,跟人起了口角,不是跟易斯肯德的同伴而是別人。然後警察來了,把男人抓走了,有一名顧客甚至還爬窗逃跑。之後,店裡的人就跑來和他們一起坐,就這樣,顯然今天會是個熱鬧的夜晚,如果卡利普有興趣的話也可以加入。易斯肯德出來買無濾嘴香煙,卡利普陪著他在貝尤魯繞來繞去,接著和他一起回到酒吧,店門上標示著:「夜總會」。

迎面而來的是喧嘩、歡騰與疏離。一位英國記者正在講故事,她是個好看的女人。傳統土耳其樂團已經停止了演奏,魔術師開始耍起把戲,從盒子里拿出盒子再拿出盒子。他的助手有一雙O型腿,就在她的肚臍下方,還有一道剖腹產留下的疤痕。卡利普滑稽地想著:這女的看起來似乎生不出任何小孩,除了她手裡抱的那隻睡眼惺忪的兔子。在表演完了從土耳其傳奇幻術大師扎提·頌古爾那兒抄襲來的「消失的收音機戲法」之後,魔術師再次開始從盒子里接二連三地拿出盒子,場子又冷了下來。

坐在桌子另一頭的那位漂亮英國女人一邊講她的故事,易斯肯德則一邊翻譯成土耳其文。卡利普聽著故事,樂觀地假想自己其實可以從女人表情豐富的臉上讀出大概的內容,儘管他錯過了開頭。後面的故事在說,有一個女人(卡利普想,一定就是說故事的女人自己),試著說服一個從她九歲起就認識她並愛上她的男人,要他相信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一名潛水員找到的拜占庭錢幣上的一個明顯符號。然而男人只看得見自己對女人的愛,其他什麼都看不到,他盲目的眼睛看不見他們倆眼前的魔法,而他所能做的只是把他的熱烈情愛寫成詩句。「於是,就因為潛水員在海床上找到的一枚拜占庭錢幣,」易斯肯德把女人的故事用土耳其文轉述,「兩位表兄妹最後結了婚。女人因為相信了她在錢幣上看到的神奇面孔,從此以後生命全然改觀,但是相反,男人卻絲毫沒有察覺。」基於這個理由,女人決定把自己關進一座塔里,獨自度過餘生。(卡利普想像女人就這樣拋下了慌亂無措的男人。)這時大家明白故事結束了,長桌旁深受感動的聽眾陷入一陣「人性」的沉默,以表達對「人性情感」的敬意。卡利普覺得這些人愚蠢至極,或許他不能期待大家的反應和他一樣,因為畢竟一個美麗的女人甩掉了一個蠢男人,但是根據他所聽到的後半段內容,故事的陡然終結(眾人在如此誇張的演說之後全部陷入可笑而虛偽的沉默)也實在是太荒謬了。整個景象除了女人的美麗之外,都讓人感到無比荒謬可笑。卡利普在心裡重新估量,覺得說故事的人其實只是好看而已,算不上美麗。

一個高個子男人說起了另一個故事,卡利普從易斯肯德的話里聽得出他是個作家,剛剛聽到人群中在傳他的名字。這位戴眼鏡的作家事先提醒他的聽眾,他的故事是關於另一位作家,所以千萬別搞混了,誤以為故事中的主角就是他本人。卡利普留意到這位作家說話時帶著奇怪的微笑,臉上露出略為靦腆又有點曲意逢迎的神情,讓人摸不透他真正的動機。

故事說,有一個男人長年以來一直窩在他的房子里寫小說(他從來沒給別人看過,或者,就算他有,也沒拿出來出版)。他整個人徹底沉溺於他的寫作事業(當時這根本還稱不上是一種事業),甚至已成為了習慣。而他之所以從不出現在人群中,不是因為他厭惡人類,或是因為他瞧不起別人的生活,而是由於他整天鎖在屋子裡寫作,根本離不開書桌。在書桌前度過了大半的人生後,這位作家的「社交技巧」幾乎完全退化,以致當他有一次難得出門時,居然根本不曉得如何與人交談,嚇得躲在一個角落待了好幾個小時,等著要再回到他的書桌前。每天工作十四個多小時之後,他會在黎明前回到床上,聽著宣禮塔單調的早禱呼喚,不斷在山谷間回蕩,然後他會開始夢想自己一年才偶遇一次的心上人。但當他夢想到這個女人時,他並不像別人所說的,是帶著激情與性愛的渴望,而只是一名假想的伴侶,他惟一的孤獨解藥。

幾年過後,這位承認自己對於愛情的了解全來自書本、對性愛缺乏興趣的作家,最後卻意外地娶了一位出眾脫俗的美女。大約同時,他的作品也出版了。然而他的生活並沒有因為婚姻和事業的得意而有所改變。他依舊每天花十四個小時坐在書桌前,和以前一樣慢慢地、耐心地組合一字一句,瞪著桌上的一疊白紙想像著新作的種種細節。他仍然保持習慣,每天在黎明前躺上床,一邊聽著晨禱的呼喚,一邊編造他的白日夢,但如今他生活中惟一的不同,在於他感覺到自己的夢竟與他美麗安靜的妻子所做的夢互相呼應。當他躺在妻子身旁做白日夢時,作家感覺到兩人的夢中有某種默契,彷彿在兩人如樂曲般和諧的呼吸中,不自覺地建立起心有靈犀。作家很滿意他的新生活,在多年的獨居後,他並不會因為現在身旁多了一個人而難以入睡。他喜歡在妻子的呼吸聲中編造他的夢,他喜歡相信兩人的夢境確實交纏不分。

某個冬日,他的妻子離開了他,沒有留下半句明確的理由,作家陷入好一陣低潮。儘管躺在床上聽著晨禱的召喚,但他就是無法像過去那樣,編織出任何一個夢來。從前那些故事他可以信手拈來,並在婚前和婚後安詳的熟睡中發展至高潮,但如今他就算絞盡腦汁,也達不到「精彩」與「生動」。作家對自己正在進行中的小說相當不滿意,並且感覺到其中似乎有某種不妥當、某種不確定,藏著一個夢中不願透露的秘密,這使得作家陷入瓶頸,走進了死胡同。妻子剛離開的那陣子,他的白日夢簡直恐怖透頂,以至於他完全無法入睡,失眠直到晨禱的召喚結束,直到第一隻晨鳥在枝頭鳴唱,海鷗從聚集過夜的屋頂上起飛離去,垃圾車駛進巷道,接著是第一班市公交車。更糟的是,夢境和睡眠的缺乏也尾隨著他來到他寫作的紙張上。作家發現自己就連最簡單的句子也無法輕鬆下筆,即使他重寫二十遍也是一樣。

作家掙扎著想要擊退那入侵他整個世界的意氣消沉,於是他給自己定了嚴格的紀律,逼迫自己去記起往昔的每一場夢,希望藉此重新喚回夢中的和諧。幾個星期後,在晨禱的呼喚聲中,他終於成功地安詳入睡,等他一醒來,便立刻像個夢遊者來到書桌前開始寫作,當他發現句子中充溢著他渴望多時的優美與生動時,他明白自己的消沉已經結束了。他同時還注意到,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自己在下意識中發明了一些微妙的技法。

這位被妻子拋棄的男人,也就是,這位再也編造不出滿意故事的作家,開始想像他舊有的自我,那個尚未與任何人同床共枕的自己,那個未曾與任何美麗女人的夢境交織糾纏的他。為了再度喚回那曾經被他丟棄的角色,他嘔心瀝血,甚至讓自己變成了幻想中的角色,從此沉入那個人安穩的夢鄉。很快地,他習慣了這樣的雙重生活,不再需要逼迫自己做夢或寫作。重新取回了先前的身份後,他就這樣變成了另一個人,變成了自己的分身,與現實的自己一起寫作,往煙灰缸里塞滿相同的煙蒂,用相同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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