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2、吻

有些人會細讀各種定期刊出的文章,這種閱讀的習慣,可以歸入阿威羅伊的反記憶法類別,或者說是引起失憶的禍源。

——柯勒律治《文學傳記》

他請我代為向你問一聲好,剛剛好兩個星期前。「我一定會。」我回答,但才一上車我已經把它拋之腦後,不是忘記他的問候,而是忘了送上問候的那個人。但我並沒有為此失眠。依我看,任何一個明智的丈夫都應該把向他們妻子問好的男人們拋之九霄雲外。畢竟,你永遠料不到會發生什麼事,不是嗎?尤其如果你的妻子碰巧是一名家庭主婦,除了自己無趣的丈夫之外,一輩子根本沒機會認識其他男人。倘若有人向她問好,那麼她很可能會對這位彬彬有禮的傢伙左思右想起來——反正她有的是時間。雖然憑良心講,這種男人確實是禮數周到,可天曉得我們從哪時候開始流行這門子的風俗了?想當年,一位紳士頂多籠統地問候一下對方家中的女眷罷了。從前的電車也比現在的好得多。

想必有許多讀者知道我沒有結婚、從未結過婚,而且由於職業的緣故也永遠不會結婚。這些讀者讀到這裡,大概不免疑心,這篇專欄從破題第一句話開始,是不是我在設計什麼謎題耍弄他們?我稱呼得如此親昵的女人,到底是誰?別胡言亂語了!你們垂垂老矣的專欄作家就要打開話匣子,跟你們絮叨他逐漸失憶的過程,邀請你們來品嘗花園裡殘存的最後一朵玫瑰花香——如果你們明白我的意思。不過,別急躁,這樣我們才能不露痕迹地玩一出老套的簡單戲法。

三十多年前,我才當上菜鳥記者沒多久,專跑貝尤魯這條線,那時我必須挨家挨戶地察訪以搜尋獨家新聞。我時常前往貝尤魯黑幫和毒梟出沒的賭場,尋找以死亡或自殺作結的新鮮愛情故事。我跑遍各家旅館,翻閱旅館職員特准我看的訪客登記簿——我每個月得投下兩塊半里拉才買到這項特權——嗅出是否有任何外國名人投宿,或是任何有意思的西方人物,可以讓我誆騙說是某個西方名人來到我們城市拜訪。那年頭,不僅世界上還沒有淹滿這麼多名人,而且他們根本不會來伊斯坦布爾。那些實際上默默無聞、卻被我當成他們國內知名人士而登上報紙的人,看到自己的照片被刊出來,一開始他們滿頭霧水,到最後總是演變成憤憤不滿。其中一位我預期將大紅大紫的人,最後果然得到真正的聲望。當時我在文章中報道說「名服裝設計師某某人昨日拜訪我們的城市」,見報二十年後,他終於成為一位著名的法國——以及存在主義——時裝設計師。連半句謝我的話也沒有。西方人就是這般忘恩負義。

那段日子裡,我除了忙著挖掘業餘的名人和本土黑幫(如今稱之為黑手黨)的新聞外,曾經有一次我巧遇一名年長的藥劑師,從他身上嗅到一則新故事的可能性。這位老先生飽受失眠與失憶之苦,就如現在我自己遭受的折磨一樣。同時患上這兩種疾病最恐怖的地方,是在於你會誤以為其中一項(失眠)有可能抵消另外一項(失憶),然而,實際發生的情況卻恰好相反。失眠的夜裡,時間與黑暗停滯不前,全部凍結在一片無名無姓無色無味的世界裡,老人的記憶消失得如此徹底(如同我一樣),以至於他以為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月亮的另一面」,就像從外國雜誌翻譯過來的文章中經常描寫的一個人陷入瘋狂的那種狀態。

老先生在他的實驗室里研究了一種葯,希望能夠治癒他的病痛(就好像我為了同樣目的發明了抒情文)。記者會的現場上,只有我和某晚報一位有大麻癮的記者出席(加上藥劑師總共三個人),當場老先生賣力地表演,倒出他的粉紅色液體一飲而盡。為了給他的新葯更多曝光的機會,他再三暢飲,直到最後他企盼了多年的睡眠終於降臨。只不過,這位年老的藥劑師不僅重獲睡眠,更回歸到他的天堂夢土去了,再也醒不過來。因此,大眾也永遠聽不到他們殷切渴望的好消息:土耳其人終於也發明出了什麼東西。

他的葬禮在幾天後一個陰天里舉行,若我記得沒錯的話,我不斷思索著,到底他一直想要記住的是什麼事情。我至今依舊想不通。隨著我們逐漸老去,哪一部分將被我們的記憶甩脫,彷彿一頭暴躁的馱馬拒絕背負超載的包袱?是最不愉快的部分?最重的?還是最容易丟棄的負擔?

遺忘:我已經遺忘了,置身於全伊斯坦布爾所有美麗景點旁的那些小房間里,陽光如何滲入紗窗流瀉在我們的身體上。我已經遺忘了,那位賣黃牛票的小夥子在哪一家電影院門口做生意,他愛上售票亭里一位蒼白的希臘姑娘,迷戀得發狂。我很久以前就已經遺忘了我親愛讀者的姓名,以及我在私人回信里替他們解答的神秘,當我為報紙寫解夢的專欄那一陣子,這群讀者和我一起夢見無數相同的夢境。

於是,多年以後某個深夜裡,你們的專欄作家回首過去的時光,試圖攀附住一根記憶的枝丫,陡然間他想起一段過往,自己曾經在伊斯坦布爾的街頭,度過駭人的一天:我的整個身體,整個人,慾火焚身地想要親吻某個人的唇。

一個星期六下午,我窩在一家老戲院里,看了一部說不定比戲院本身還老的美國偵探片《血紅街道》。片中有一幕縮水的吻戲,沒什麼特別的,就好像其他黑白電影中的一般吻戲,早已被我們的檢察官剪掉剩下不到四秒鐘。我也搞不大清楚怎麼回事,但突然間一股強烈的慾望襲來,我也渴望用同樣的方式吻一個女人,是的,用盡全力把我的嘴唇壓上她的唇。想到可悲的自己,我差點難過得喘不過氣來。我已經二十四歲了,卻還不曾跟人親過嘴。並不是說我沒和妓院的女人睡過,但是一方面那些女人不怎麼願意親嘴,另一方面我也不想把我的嘴和她們的湊在一起。

電影還沒演完我就離開了,走在街上,我渾身煩躁,彷彿城市的某個角落正有一個女人等待著我去吻她。我記得自己飛奔進地鐵,然後匆忙趕回貝尤魯,一路上絕望地翻撿著記憶,彷彿在黑暗中摸索著什麼,企圖尋找那一張臉、一抹笑、一個女人的身影。我怎麼也想不出有哪個親戚或熟人可以讓我親她的嘴;我根本無望找到一個心上人;我不認識半個女人可以做我的……情人!這擠滿了人的城市看起來一片空蕩。

儘管如此,到了塔克西姆廣場後,我發現自己還是坐上了公交車。我母親的某個遠房親戚在我父親離開後的那些年,對我們照顧有加,他們有個小我幾歲的女兒,我們曾一起玩過幾次撲克牌。一個小時後我抵達芬丁查德,按下門鈴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這個我夢想親吻的女孩前陣子已經嫁人了。如今早已不在人世的年邁雙親邀我進屋。事隔這麼多年後看見我的來訪,他們既詫異又迷惘。我們東聊西扯了一會(他們對於我的記者身份毫不感興趣,認為這種職業只不過比販賣小道消息好一點點),一邊聽收音機里的足球轉播,一邊喝茶配芝麻麵包圈。他們熱忱地邀我留下來吃晚餐,但我馬上咕噥了幾句,向他們告辭,連忙沖回大街。

戶外的冷空氣竄上我的皮膚,仍然冷卻不掉我渴望接吻的慾火。我的皮膚寒冷如冰,但我的血肉卻灼燙如火,我渾身難受得不得了。

我在埃米諾努搭上渡船,過河來到卡迪科伊。以前有個同學時常跟我們講,說他家附近有個女孩是接吻出了名的(意思是說,她還沒結婚前大家就都知道她很會接吻)。我朝我同學在費訥巴赫切的家走去,心裡想著,儘管如今她已經名花有主,沒機會了,但我朋友一定還知道其他類似的女孩。我在一幢幢木造的房舍和柏樹花園之間繞來繞去,尋找我朋友過去居住的地方,但怎麼都找不到。沿著如今早已拆除的木頭建築,我一邊走一邊望燈火通明的窗戶,想像那位結婚前是個接吻好手的女孩住在其中一棟房子里。每每仰望一扇窗,我都會告訴自己:「她在這兒,會和我親嘴的女孩就在這兒。」我們近在咫尺,只隔著一片花園圍牆、一扇門、幾道木頭階梯。

可我就是到不了她身邊,吻她。此刻,這吻是如此接近又如此遙遠!迷人又嚇人!這個吻,如大家熟悉的神秘、詭譎、超乎想像,又如夢境一般陌生而魔幻!

搭乘渡船回到伊斯坦布爾位於歐陸的那一邊,我獨自思忖著,假使我強吻某個女人會發生什麼事?或者如果我只是假裝自己的嘴不小心碰了一下她的唇呢?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我的腦子沒法仔細思考,更何況附近也沒看到任何一張適合的臉。過去在生命中曾經有幾段時期,我陷入痛苦而絕望的情緒,就算與城市裡紛擾的人群呼吸著相同的空氣,我仍覺得這座城市一片空虛。那一天,這種感受特彆強烈。

踏著潮濕的人行道,我走了好一會兒,心裡不停想著哪一天等我功成名就之後,重返這個空無一物的城市,到時候我必能得到我想要的。儘管如此,你們的專欄作家別無選擇,只得乖乖回到他和母親同住的房子里,回去讀翻譯成土耳其文的巴爾扎克,關於可憐的拉斯蒂涅的故事。年輕的時候,我像個真正的土耳其文藝青年那樣認真讀書,換句話說,不是基於我個人的喜好,而是出於一股為自己的未來做準備的責任感。但未來又救不了今天!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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