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08、三劍客

我問他有沒有敵人:他數了又數,數個沒完。

——與雅哈·凱末爾 對談

他的葬禮果然如他所恐懼的,實現了他三十二年前的預言:貧病安養院的一名室友和一名看護;一個退休記者,是專欄作家在過去聲名如日中天時所提攜的後進;兩個對作家生平作品一無所知的糊塗親戚;一名格格不入的希臘富孀,頭上戴著一頂覆有薄霧面紗的帽子,胸口別著一隻狀似蘇丹羽飾的胸針;受人尊崇的阿訇;我,以及棺材裡的屍體。加起來總共九個人。昨天,當棺材入土時,正下著暴風雪,因此等阿訇草草念完禱詞後,我們剩下的人便匆匆忙忙地把土撒入墳中。接著,我還來不及多想,眾人已轉身離開。我走進空無一人的克西克黎車站等待電車。才剛越過河,來到城市的另一頭,我便直接走上貝尤魯,去阿哈布朗看正在上映的電影,愛德華·羅賓遜主演的《血紅街道》。我走進電影院讓自己好好沉醉了一番。我一直都很喜歡愛德華·羅賓遜,在這部片子里,他飾演一個窩囊官僚兼業餘畫家,出入總是穿華服裝氣派,騙人說自己是一位億萬富翁,只為了讓情人對他刮目相看。結果沒想到他的心上人,瓊·班內特,竟然自始至終都有別的男人。背叛的打擊讓他傷透了心,從此一蹶不振。看見他飽受折磨,令人也不禁沮喪了起來。

我初次遇見親愛的往生者時(我刻意選擇他常用的字詞作為段落的起頭,前面一段也是如此),他是一位七十歲的專欄耆老,而我年僅三十。那天,我要到巴克爾廓伊拜訪一個朋友,正當我準備跨進斯克西火車站的通勤電車時,好巧不巧居然看見了他!他坐在月台上一個小吃攤位的桌子邊,與另外兩位我少年時代萬分仰慕的專欄作家一起喝著茴香酒。讓我驚訝的,並不是在擁擠吵鬧、摩肩接踵的斯克西火車站裡,居然能撞見這三位在我的文學想像中如卡夫山一樣高不可攀的傳奇性的七旬老者,而是看見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坐在同一張桌子邊喝酒,就好像大仲馬筆下的三劍客在酒館裡喝酒,但事實上,在他們的文學生涯中,這三位揮筆之士從來不曾停止彼此謾罵。將近半世紀的寫作生涯中,歷經了兩個蘇丹、一個哈里發,還有三個總統,這三位好戰的作家始終互相攻擊,指控對方犯下各種罪行(有時候的確一針見血):無神論、青年土耳其主義、親法主義、民族主義、共濟會主義、凱末爾主義、共和主義、通敵叛國、保皇主義、西化主義、神秘主義、抄襲剽竊、納粹主義、猶太主義、阿拉伯主義、亞美尼亞主義、同性戀、變節、宗教正統主義、大美國主義,以及為了跟上當時的流行話題,還有存在主義。(那陣子,其中一位還公開表示,伊本·阿拉比 ,這位不僅在七百年後被人爭相模仿,更被西方世界大肆剽竊的思想家,才是「永遠的存在主義者」。)我仔細端詳了三位作家好一會兒,接著,在一股內在衝動的驅策下,我走上前來到他們桌邊,簡單自我介紹了一下,然後分別給予三個人我小心拿捏後相同分量的讚美。

現在,我希望讀者們能夠體諒:那時的我雖然年輕熱情、創意十足、幹勁充沛、聰明又成功,但仍在自戀與自信之間徘徊不定,在遠大志向與自私投機之間猶豫不決。身為一個初出茅廬的菜鳥專欄作家,我之所以有膽量去接近這三位偉大的前輩大師,基本上是因為我心裡很清楚,我比他們三個人更多地吸引讀者,我收到的讀者信件比他們多,我寫得比他們好。當然,他們也心不甘情不願地明白,至少前面兩項是事實。

這便是為什麼我會很欣喜地把他們對我的不屑一顧,解釋為我個人的勝利。倘若我不是一位成功的年輕專欄作家,而只是一個滿懷仰慕的平凡讀者,他們自然會對我友善得多。一開始,他們並沒有邀請我坐下,於是我等著。接著,好不容易他們准我坐下後,卻把我當成服務生一樣使喚我去廚房,於是我就替他們服務。他們想翻一翻某本周刊,我當然義不容辭跑去書報攤幫他們買。我替其中一個人剝桔子,替另一個人撿餐巾好省得他彎腰,我更順著他們的期待,卑躬屈膝地回答:不是的,先生,很可惜我法文很糟,我只是偶爾晚上會一邊查字典一邊努力研讀《惡之花》。雖然我的無知使得他們更無法忍受敗給我的事實,不過我極度的自我貶抑似乎減輕了罪過。

許多年後,當我發現自己也擺出同樣的姿態對付年輕記者時,我才明白,儘管當時這三位大師看起來一副對我毫無興趣的樣子,只是自顧自地談話,但事實上他們非常留意我是否受到感化。我一言不發,傾聽他們的喋喋不休。關於最近幾天登上報紙頭條的德國原子科學家,究竟他改信伊斯蘭教的真正動機是什麼?土耳其共產主義之父,可敬的阿哈米·米薩特,因為打筆仗敗給伊拉斯提·扎伊爾,於是某一天夜裡去暗巷圍堵他,把他痛打了一頓,那時米薩特是否就威脅扎伊爾必須放棄彼此間爭執不休的論戰?到底柏格森應該算是一個神秘主義者,還是物質主義者?這個世界中藏著什麼樣隱秘的證據,可以證明「二度創世紀」的存在?古蘭經第二十六章的最後幾行詩中,大肆撻伐某些宣稱自己堅守信仰,但實際上卻背道而馳的詩人,這些人指的是誰?同樣的脈絡下,究竟安德烈·紀德真的是個同性戀,還是說他和阿拉伯詩人阿布·努瓦斯一樣,實際上與女孩交往,卻假裝自己喜歡男孩,只因為他很清楚這種癖好可以替他帶來壞名聲?在《不屈不撓的柯勒本》的第一段中,法國科幻小說家儒勒·凡爾納描寫到托普哈內廣場和馬哈茂德一世噴泉,他之所以搞砸了這個場景,是因為他從旅行畫家梅林的某一幅銘刻中取材並加以衍伸,還是因為他這一整段都是從法國詩人拉馬丁的《東方之旅》中抄襲來的?魯米的《瑪斯那維》 第五部中,有一則故事說到一個女人與一頭驢子交媾之後死了,魯米之所以加入這則故事,是因為內容有趣,還是為了要提出教訓?

當他們謹慎而禮貌地辯論著最後一個主題時,我注意到他們朝我瞥了幾眼,白色的眉毛揚起質疑,於是我也拋出我粗淺的意見:這則故事就和所有的故事一樣,之所以被加進那裡都是因為內容有趣,不過作者卻刻意用一層教訓的薄紗來掩飾它。「孩子,」其中一位說——昨天我參加的便是他的葬禮——「你寫作專欄的目的是為了教導讀者,還是為了娛樂觀眾?」我很努力想要證明自己對任何主題都能當場提出明確的想法,所以我脫口說出心中浮現的第一個答案:「為了娛樂觀眾。」他們不以為然。「你很年輕,在這一行里還嫩得很。」他們說,「讓我們給你一些簡單的忠告。」我激動得一躍而起。「先生!」我說,「我想把你們的每一句忠告都抄下來!」我立刻衝到收銀台,向老闆要了一疊紙。在這裡,親愛的讀者,我希望能與你們分享我得到的忠告。

我明白有一些讀者急著想知道這三位大師早已為人遺忘的姓名,讀者大概很期待我至少會悄悄說出他們的名字。不過,既然我一路下來始終刻意避免泄露這三位作家的身份,那麼顯然此刻我也不打算這麼做。主要不是怕擾亂這三人組在墳墓里的安息,而是我想藉此淘汰掉那些不夠格的讀者,只讓剩下有資格的人知道他們是誰。為了這個目的,我將用化名來稱呼三位已逝的作家,這三個化名取自三位奧斯曼蘇丹在自己的詩作下的簽名。讀者們要先能夠分辨出哪個化名屬於哪位蘇丹,接著再通過三位詩人蘇丹與三位大師名字之間的相似處,從中推演,或許便能解開這個拐彎抹角的謎題。然而,真正的奧秘則藏在三位大師所布下的虛榮棋戲中,他們借所謂的「忠告」來推移棋子,製造出一個神秘局面。由於我依然不十分明了這個秘密之美,因此,就好像有一些可悲的無能之士藉助報紙上的西洋棋解說專欄,來解讀大師的一舉一動,同樣地,我也在大師給予的忠告之中,插入括弧附加說明,以表達我個人的卑微見解和想法。

A:阿德利。寒冬的那一天,他身穿一套米色的英國羊毛西裝(在我們國家,所有昂貴的材料都被冠上「英國」的稱號),打著一條深色領帶。高大、體面的白色小鬍子梳得平整。拿著一根手杖。看起來像一個沒有錢的英國紳士,雖然我也不確定如果一個人沒有錢的話,還能不能算得上是英國紳士。

B:巴赫替。他的領帶歪歪扭扭的,就跟他的臉一樣。他身穿一件皺巴巴的舊外套,上面滲著污漬。一條鏈子從背心的扣眼裡垂下來,連上他放在背心口袋裡的懷錶。不修邊幅,笑容滿面,總是煙不離手,只不過這個被他昵稱為「我惟一的朋友」的香煙,到頭來終究背叛了他的痴情,害他心臟病死去。

C:瑟馬里。矮小,愛跟人唱反調。儘管他想保持整潔,但怎樣也改變不了一身退休老師的打扮。那郵差一樣的退了色的外套、褲子和國營蘇瑪集團商店買來的厚膠底鞋。厚重的眼鏡,誇張的近視,「駭人」的醜陋。

以下便是大師們字字珠璣的忠告以及我狗尾續貂的補註:

1.C:純粹為了娛樂讀者而寫作,將使得專欄作家迷失在浩瀚的大海中,沒有指南針的指引。

2.B:專欄作家不是伊索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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