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智亦無得 第十三節

十天之後,「二十八鋪」、「聯昌水陸」和「隅方號」通過了秘密的決議:「三條座」合併為「三十鋪總盟」,並暗中奉蒙真為總盟主。

再過兩天,蒙真的孩子出生了——是個男的。

於潤生果然送了這個孩子一份很貴重的禮物。

偌大的破屋中央生著一堆熊熊的柴火。搖動的火光掩映。四周的陰影里,隱隱可見幾十具赤裸的肉體在交纏、翻轉、蠕動。圓渾的乳房與臀股因汗水反射著光芒。粗濁的呼息,受刑般的呻吟,交媾中散發的獨特餿味。

葉毅站在大門前忍受著這股氣味。看見屋內亂交的景象,他無法自制地勃起。畢竟他還年輕。為了轉移注意力,他把視線投向那火堆。火上正烤焙著一具動物。葉毅一時無法分辨那是豬、牛還是羊。他再看清一點……

——好像是人……

烤肉的氣味鑽進葉毅的鼻孔,他感覺胃酸湧上喉頭。他猛力吞著唾液,以壓抑嘔吐的衝動。

「飛天」教派的祭禮場這副光景,完全出乎葉毅的想像。他回想那天剛進首都,目睹「鐵血衛」圍捕「飛天」教徒時的情形。那奇異的紙符,狂喜的信徒,舞蹈與鼓聲……當時已感到這些人有點邪門。沒料竟然到了這個地步。

除了男女的氣息和烤肉的味道,葉毅還嗅到第三種氣味:帶著某種陌生的香甜,令他有點暈眩……

——是葯嗎?……

葉毅往門口退後了少許,並且努力控制著令呼吸淺一些。他要保持頭腦清醒。這是一次重要的會面。

他足足花了一個月時間,才調查到「飛天」教徒較常活動的地方;又花了另一個月,與其中幾個教徒接洽,另加上總計超過二千兩白銀的「奉獻」,對方才答應給他「謁見」教祖的機會——但仍然堅持葉毅必須單身到來。

他也是到了今天傍晚才知道這個會面地點。「飛天」教派被朝廷明令禁絕,因此經常轉換舉行祭禮的地方。根據葉毅的調查,「飛天」儘管不斷受大力封禁,但自從三年多前出現後仍然如野火蔓延。看見眼前這縱慾的景象,葉毅明白了是什麼吸引這些首都的年輕男女。

沒有人過來迎接葉毅,他仍忍耐著站立原地。籠絡「飛天」教派是於潤生給予的重要任務。葉毅不肯定於潤生的想法,可是他了解:「飛天」信徒眾多又易於控制,總有它的用處……

雖然呼吸著這些難受的氣味,葉毅心裡卻有一股興奮:只要辦好這件事,自己在於堂主心目中的地位又必提升。這段日子裡葉毅組建的情報班子已初具規模,權力雖然還遠遠及不上狄斌和鐮首,但近在堂主身邊,地位已隱隱高於留在漂城的龍二爺和齊四爺,成為「大樹堂」幹部中的第三把交椅。

而他預測在未來的鬥爭中,自己這情報頭子的角色只會日益重要——在首都這樣複雜的地方,許多事情已不是純粹武力就足以解決。葉毅彷彿看見,一條光明的道路已經鋪在自己前方……

終於在那叢亂交的男女當中,有一個人看見了葉毅。那個光頭肥胖的男人離開伴侶的雙腿之間,赤條條地朝葉毅走過來,仍然拔挺並沾滿了淫液的陽具在左右搖晃。葉毅盡量不往下方看。

「你來了啦……」男人的眼神像喝醉了,嘴角吐著唾液的泡沫。「肚子餓嗎?那邊有烤肉,你隨便撕來吃吧。在祭禮里,我們喜歡無私地分享一切……」他舐舐嘴唇又說:「女人也是。你看見喜歡的就爬上去。還是你喜歡男的?那邊也有……」他指向屋子的一角。

「我來是為了謁見教祖。」葉毅的臉容很平靜,沒有透露半點內心的厭惡。

男人雙手合起來,臉色變得亢奮:「你那麼急於得道嗎?太好了!是天賜的慧根……你知道嗎?我們這個祭禮,就是要『填欲』;慾念填滿了以後,才能靜心聽道。你卻比我們走得快許多啊!教祖必定很喜歡你!你聽過教祖講道,就知道什麼是無上的喜樂——」

葉毅終於不耐煩地打斷他:「教祖在哪兒?我只是代表一位很重要的人物來見教祖,並且作些功德奉獻。」

「你不知道啊……」男人仰起頭,誇張地雙掌朝天舉起。「教祖就在天上。他在看著我們。也在看著你。」

葉毅再也無法忍受。「你究竟——」

他忽然語塞了。隨著男人的視線他才看見,在屋頂破瓦的洞孔間出現一個白色的人影。

「可以請教祖下來說話嗎?……」

「成道之路是不易走的。」男人搖搖頭說。「是人求道,而非道求人。」

葉毅嘆息,他無法再忍受這些瘋言瘋語。看來沒有別的辦法了。他左右瞧瞧有沒有爬上屋頂用的梯子,又到屋外繞了大大的一圈。沒有。那個「教祖」是怎樣上去的?難道真的會「飛天」?葉毅失笑。

在東南面的牆角他終於發現了一個比較容易攀爬的位置。有殘存的窗格子和空出的磚石。畢竟是搬運兵出身,爬牆還不太難倒他。可是衣袍卻被破瓦劃開了一道口子。他皺皺眉,這件新衣服可花了不少銀子。

葉毅手足並用地蹲在屋脊的南端。眼前一切豁然開朗。正好是月圓的日子,月亮似乎顯得格外巨大,表面泛著一種詭異的黃色。

「飛天」教祖背朝著葉毅,筆直地站立在屋脊最遠的另一端。葉毅想起那道貼滿牆壁的紙符。教祖的打扮衣飾就與符上繪畫的仙人一模一樣:披散的黑長發,高瘦身軀裹在一襲白袍里,右手的衣袖僅及肘子,左袖卻長得幾近觸地……

葉毅看了一眼教祖的背影,腦里就有一記像微微觸電的感覺:這個背影他彷彿見過。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卻一時無法想起來。

他仔細端詳著教祖的身姿。從這裡看,連對方是男還是女也沒法確定。教祖的頭似乎微仰著,正在觀看月亮。

葉毅小心翼翼地沿著狹小的屋脊爬過去。他再看看教祖。教祖的身體紋絲不動,站立在那只有寸許寬的屋脊瓦面上,表現出極驚人的平衡力。

葉毅爬到了屋頂中央,卻發現前面兩邊的瓦面有破缺,不知道是否能承受他的重量,也就沒有再前進。反正已到了能談話的距離。

「我姓葉,在此謹見教祖猊下。」

教祖並沒有任何反應。葉毅頓了一頓,只好繼續說:「我實在是代表我家主人來的。他十分仰慕貴教宣講的道理,希望作一點功德奉獻,並且與教祖交誼論道。」

教祖還是沒有任何動作,但似乎含糊地發出了「嗯」一聲。葉毅不能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也仍然分辨不出那是男聲還是女聲。他注視在月光之下教祖那頭烏黑柔亮的長髮。暴露在短袖外那條手臂很蒼白,五條手指格外修長。不對。整條手臂都長得有點怪,似乎能碰到膝頭……

「教祖猊下,不知是否聽過於潤生這名字?」

教祖有動作了。他伸出右手,撫摸著自己的左臂。在右手五指的捏弄下,左臂的形貌在那長長雲袖底下顯現出來:自前臂中段以下斷去了。

——這件古怪衣服就是為了掩飾這缺陷嗎?……

葉毅微微失笑。原來只是個獨臂人。先前的緊張感消失了許多。可是他再仔細看教祖那五隻手指——指甲蓄得很長,卻打理得乾淨,並且修成尖形,像某種猛獸的爪……

他再次細看教祖的背影。他笑不出來了。

——我見過他……我見過他……

冷汗瞬間滲滿了葉毅的背項。記憶開始回來。他勉強作出鎮定的表情。

——是那一年……

「教祖猊下……」葉毅吞了吞唾液後,盡量令自己的聲音顯得自然。「似乎不想給打擾呢……我就此別過……我會著人把奉獻金銀送來……」

葉毅躡手躡足地往後退,努力不發出聲響。他恨不得就這樣躍下地面去。忍耐。他想起於潤生的話——忍耐就能挺過這一關,可是他無法壓抑那如潮的回憶景象。

——在漂城和岱鎮之間的官道上。黑夜。許多人。殺戮。有一條身影在來回飛躍。白衣。飛……

葉毅像一條狗般四肢爬行後退,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教祖的背影——

可是一剎那間,教祖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消失。

——是躍下去了嗎?還是……

葉毅朝天空看,月亮里有一個人的剪影。彷彿凝在空中,彷彿會飛天,很美。葉毅流下淚來。

那人影掠過月亮,再度消失。

葉毅發狂般拚命往後爬。卻聽到背後傳來一陣令人發毛的聲音:

「你認得我吧?」

葉毅咬著顫抖的牙齒,他沒有膽量轉頭看。

「認得認不得,也沒有分別。我本來就要殺你。只要是跟於潤生有一點關係的人。」

葉毅驚叫著,躍向屋頂一個破洞,可是人在半空卻沒有落下去——後頸被一隻強壯的手掌捏著,指甲深陷入皮肉內。

葉毅在半空里失禁。他眼前發黑,什麼也看不見,只感覺身體突然又在快速下墜,腦袋為之昏眩。頭臉和胸腹傳來劇烈的撞擊,鼻骨和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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