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智亦無得 第十一節

在「總賬樓」正門前的空地,出現了極為奇妙的形勢:

在空地南面擺開了一個尖錐狀陣式的是「大樹堂」的人馬,而站在戰陣尖端上的當然就是鐮首。他赤裸著滿是刺青的上身,長發以布帶束成了馬尾——那容姿很像他當年在漂城大牢的「斗角」里出戰時的模樣。兩個年輕的部下站在他身旁,用濕布巾替他抹拭膠結在胸腹、兩臂和頭臉上的鮮血——別人的鮮血。梁樁在他身後,半蹲著用清水洗滌那柄剛斬殺過三十八人的長彎刀。

鐮首的部眾們一個個氣勢逼人。他們毫髮無損,甚至連一刀也沒有砍過就攻到「二十八鋪」的核心,靠的就是前面這個神祇般的男人。在他們的臉上找不到絲毫戰時的緊張,他們彷彿都沉醉在某種神秘的氣氛中。他們目睹了剛才市集街巷的一切。他們虔誠地相信,只要跟著這個男人的腳步,他們不可能受傷或死亡。

這二百多人里接近一半還未滿二十歲。他們是來自漂城的「拳王眾」成員,每一個都整齊地以黑色布帶束纏額頭和拳頭。自從去年冬季漂城那一役後,鐮首親自挑選這百人,半年來交給吳朝翼調練,一個月前才由狄斌安排送到首都來,成為鐮首的一支親兵。這是他們首次實戰,雖然還沒能看得出戰力,但紀律和膽量並沒有被其他「大樹堂」的老兵比下去。

有的「大樹堂」老將是自從「腥冷兒」時代已經進幫,看過「關中大會戰」的陣仗。他們最初也對這些新兵很是擔心,可是現在都露出滿意嘉許的表情。畢竟在集團戰鬥里,士氣和紀律比個人的戰力更具決定性。

——當然鐮首本人是個例外。

在空地北面背向「總賬樓」的是「二十八鋪總盟」的陣容,另加上「聯昌水陸」和「隅方號」的護衛十數人。他們成長列排開,與「大樹堂」正面對峙。

站在長列正中央的是佟八雲和孫克剛。佟八雲左手反握寬短的砍刀,右手指間挾著兩枚飛刀;孫克剛右手上的大鐵鎚垂下腿側,鎚頭擱在沙地上。兩人並肩站著沒有交談。他們過去沒有正式見過面,可是彼此都聽過對方的名聲。在這時刻,能夠與一個公認的好手並肩作戰,總是一件令人寬慰的事情。

孫克剛扭了扭頸項,卻總覺得下巴那個木架子礙著動作。他咬咬下唇,然後用左手把那架子猛地扯脫。原本已經痊癒了一半的碎裂顎骨發出格格聲響,紫青色的腫傷處又再擴張。孫克剛把那劇烈的痛楚當作催生戰意的一帖猛葯。他狠狠盯視著數十尺開外的鐮首。

在整個首都里,就只有孫克剛一個人曾經面對「三眼」的彎刀而死不了——因此沒有任何人敢取笑他那碎裂的下巴。

孫克剛是老江湖,不是個輕易相信傳說的人。他親身參與過許多血斗,親眼看見過許多好手倒在血泊中。無論多強的人也只有兩條手臂兩條腿,也只是一堆骨頭和血肉而已。世上假如真的有殺不死的男人,孫克剛認為只有兩個:年輕時的龐文英;還有幽靈般的章帥。

——可是他卻開始相信,眼前的鐮首就是第三個……

在「三條座」的眾頭領里,就只有巴椎一人沒有留在樓子上觀戰。他沒有帶錐子來,就從「二十八鋪」的兵器庫里挑了最重的一柄六角形鐵棒,可還是覺得太輕。

孫克剛知道,要叫巴椎站在戰陣的最後方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沒有作聲。可是頭領畢竟快六十歲了。要是待會發生混戰,他決意要緊隨在巴椎身邊。

其餘那近三百個「二十八鋪」的漢子也都緊握著各式兵刃。他們近三分之一都已上了年紀,挺著一個養尊處優的肚子。「三條座」自從臣服於「豐義隆」後,十餘年來對於欲走上黑道的年輕人已失去吸引力,再無法補充新血,現有的年輕一代,大都只是上一輩成員的子侄或親戚。

「三條座」的人一直相信:自從十五年前黑道大戰結束之後,首都的地下秩序已穩定,他們有生之年也不會再看見另一場戰爭。「二十八鋪」的部眾,許多自進幫以來只是干市集買賣,拿刀子砍人的事情一次也沒有干過。他們不是不知道幫會的權力來自暴力,可是長久的和平令他們遺忘了黑道的本質。

即使如此他們並沒有恐慌,士氣亦沒有渙散。桂慈坊市集是他們的家。為了保護這個家,他們已作出戰死的打算。佟八雲先前在憂心,部下的骨頭是否已被安逸泡得酥軟,現在他為他們感到驕傲。

佟八雲也是因為繼承父業而成為「二十八鋪」的「樁手」。因為年輕而錯過了十五年前的大戰,他一直感到上天對他很不公平,自己的身手和統率能力被和平埋沒掉了。他甚至曾經暗暗祈求另一次戰事。現在他才了解,自己的想法如何幼稚。如果可以選擇,他絕不希望看見這場可能令「二十八鋪」覆滅的戰爭出現。

佟八雲更深刻領會了另一件事:他曾經如此渴望在戰鬥中展示自己的能力;可是當真正的戰爭來臨時,自己卻顯得如此無力。

他瞧向空地的東面。足以左右這場戰爭的人就在那兒。

東面的第三個戰陣最小,只有寥寥二十多人,全部都騎著馬,看來只是這場戰事的旁觀者而非參與者。可是他們的出現卻令南、北雙方的對峙者久久站在原地。

因為領導這支騎隊的,正是數天前令佟八雲痛恨得想用飛刀射穿心窩的那個異族男人。

蒙真帶著茅公雷和一乾親隨,靜靜坐在鞍上不動。他們的兵器沒有拔出,只是掛在腰間、背後或鞍旁。茅公雷的鞍後放著一個巨大的長形黑色布包。

蒙真發現了佟八雲投來的視線,與他遙遙對視,長滿鬍子的嘴巴作出令人感到鎮定的微笑。佟八雲啞然,不知如何回應,只好略一點頭。

蒙真抽一抽韁繩,單騎往「三條座」這邊的陣營接近過來,直到十步外才停住。

「對不起。」蒙真並沒有呼喊,但那響亮的聲音卻讓「三條座」的人都清楚聽見。「我就只能帶自己的人來。只有這麼多。」

「你來是為了什麼?」佟八雲說話時帶著警戒的神情。

「為了『豐義隆』與『三條座』之間的盟誓。」

蒙真說著就把馬首撥轉,沒有理會「三條座」眾人驚奇的眼神,徑自又朝鐮首的陣營接近過去。

「請你收兵吧。」蒙真直視鐮首,語氣不卑不亢。「今天流的血已經夠了。」

鐮首揮揮手,示意替他抹血的兩名「拳王眾」退下。「這是『豐義隆』的命令嗎?還是你一個人的意思?」

蒙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攤開雙手。「沒有關係。今天在這裡,你要殺我身後的那些人,請先跨過我的屍體。」

佟八雲、孫克剛和巴椎以熱得像在燃燒的眼神,凝視蒙真坐在馬鞍上那攤成十字的背姿。他們和其他部下都感到,原有的恐懼與緊張似乎減退了許多。

——能夠跟這樣的男人一塊兒死去也不錯……

鐮首的臉絲毫不為所動。梁樁抱著彎刀急步上前,把刀柄伸向鐮首的右側。鐮首卻搖搖頭。

「你這樣是在為難我。」鐮首冷冷地說。「這次進攻是奉了老大的命令。我要帶三十一顆人頭回去。」他指的當然就是「二十八鋪總盟」各鋪主、林九仁、崔丁和巴椎。「除非有更好的收兵理由,否則我只好把你當場斬殺。」鐮首說時輕鬆得像在跟蒙真聊天。

蒙真只是搔搔腮胡,微笑回應:「好吧。我就給你一個理由。那就是:你繼續打下去,在你身後那些兄弟將會大量折損。」

鐮首右邊眉毛揚起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語氣中充滿強烈的自信。在他身後的「拳王眾」也都笑起來。

「這是可能的——假如這裡有一個你打不倒的人。」

「你?」

蒙真搖頭的同時,茅公雷已經策馬到達他身邊。他從馬鞍躍下來,脫去身上的衣袍,袒露出圓渾而呈淡褐色的肌肉,胸口那個異獸刺青因為汗水反射出亮光。

他取下鞍後的黑布包,把袋口的繩索解開,亮出一根形貌古怪的棒子:全長四尺余,握柄的一端只有酒杯粗細,往上卻漸漸變粗,直到頂端大如人頭;黑色棒身的形貌異常醜陋,像長滿了腫瘤般凹凸不平,有數處更突出有如畸形的器官;通體色澤沉啞,看不出是什麼物料製造。

「許久沒有在戰場上揮動這東西了。」茅公雷單手握棒,輕鬆地舞了幾圈。可是那呼呼的破風聲卻顯出棒子甚為沉重。

鐮首咧齒而笑。那笑容就像看見新玩具的孩子一樣。他伸出右手,梁樁再次把刀柄遞過去。

蒙真也下了馬,左右牽著自己和茅公雷坐騎的韁繩,返回東面的陣地。剛走了數步他又停下來,回頭說:「公雷,小心點。」

茅公雷撥撥鬈曲的長髮,點了點頭,但眼睛沒有離開面前的鐮首。

鐮首也向後揮了揮手,示意部下再退後一些。

空地上和「總賬樓」上的數百雙眼睛,都在注視中央這兩個赤裸上身的人。鐮首感覺好像又是另一場「斗角」——只是這一場的賭注比他過去打過的任何一次都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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