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智亦無得 第十節

一隻由二十人合抬的巨大紙紮白虎,領著一支達千人的龐大隊伍,沿著鎮德大道巡行而過,無數民眾(包括大火中失去生計的災民)夾道站立觀看。

隊伍中夾雜著各式古怪人等,當中以僧侶及道士最多,也有穿著鮮色異服的修行者、滿身掛著符咒布條的占算師、裝扮成神仙或天兵的兒童、臉上布滿刺青的蠻族巫師、金髮曲鼻的西方教士……

按照御用占星師的說法,首都發生火災的原因是祥星晦暗、火妖凶星上升所致。依照大太監倫笑的稟奏,皇帝下旨集合四方有能之士,舉行長達一個月的「祀禳大會」,祭告蒼天並安慰凶靈。

在武昌坊災場,一切重建工程都暫停下來,集中人力全速興建一座雄偉的「慰靈殿」,日夜趕工之下及時在「祀禳大會」最後一天落成——而在殿宇四周露宿的災民,頭頂仍然沒有半片瓦。

為了填補舉辦「祀禳大會」及重建武昌、合和二坊的府庫支出,另一道聖旨又頒下來:天下農田每畝加征「禳納」七文錢。

這本來並非一個大數目。然而倫笑得到御令後親點了五十一名太監擔任「外納使」,派往各地州縣直接監督收取這份額外的稅款。各「外納使」同行的親信爪牙少則二、三十人,多則近百人,到達各地後又與地方官吏及強豪勾結,借收納之名進城下鄉大量搜掠,私下橫加各種巧立名目的費用,所經之處強索酒食財物,以至姦淫婦女,稍有反抗者即嚴酷拷打甚至當眾虐殺,此後兩年間在皇土上刻出一道道血腥的軌跡。其中三地因而爆發民變,有二名「外納使」被群眾包圍殺死,但最終全遭官軍武力鎮壓,誅殺及處決暴民達三千餘人……

狄斌借這「祀禳大會」人流複雜的時機,將漂城「大樹堂」三百多名精銳部下順利調移進首都內部署,其中多數安插在災場工地里裝扮成外地民工。兵員增加之後,再加上鐮首的猛烈攻擊及太師府的支援,災場里七成的工事都落入於潤生手上……

黃昏時分,那隻紙白虎在皇城外的祭壇上點燃焚化。在熊熊烈火的催激下,夾帶著紙灰的黑霧飄升往高空,整個首都的人都看得見。

五個竹織的雞籠。四個裝著米酒和酸漬菜的瓷缸。吃店門前的紅色大燈籠。六種顏色的錦帛。十四條木柱。八個帆布竹棚。烘烤紅燒肉的炭爐。晒乾辣椒的盤子。兩排共十一個香料瓦缸。七張椅子和三張桌子。十六塊弔掛的豬肉。二十六個杯子。八個酒瓶。十一個飯碗。兩尊木雕的神像。七束香燭。十八具紙紮的奴婢和馬匹。一頭看門的黑狗。兩窩炸油條用的沸油。四幅廉價的字畫。十二包胭脂粉。三束合抱大的木柴。七盞油燈。二十二件掛賣的衣服袍子。三對鞋子。九籮筐瓜果和蔬菜……

還有二十七個男人的身體。

它們是從桂慈坊正門到市集深處五條街巷之間,被鐮首的長彎刀斬斷、絞碎、打翻、砸破的東西。

這股狂暴的破壞力量仍在繼續前進。

「『三眼』又來了!」那個前來報信的「雙么四」漢子渾身都被汗水濕透,氣吁吁地在門前呼喊。

叫聲在二樓偌大的廳堂內迴響不已。堂里東、西兩面牆壁上各有一列十四個比人還要高的大櫃,全部以水火不侵的鋼鐵打造,櫃門上掛有拳頭大的鐵鎖。從東面左首第一個到西面右首最後一個,分別用紅漆寫著「一」到「廿八」的大字,代表「二十八鋪」所有賬目、卷宗、契約存放所在。

這座「總賬樓」位於桂慈坊市集中央,正是「二十八鋪總盟」的司令部。齊集在堂內的眾人原本還在激烈爭論,聽到「三眼」這兩個字時都馬上沉默下來。

坐在正中長桌首座的是林九仁,左右次席則是「聯昌水陸」的少主崔丁和「隅方號」頭領巴椎,其後則是「二十八鋪」各鋪主;佟八雲、下巴仍然戴著一副木架子的孫克剛,以至「三條座」其他頭目好手則站在廳內各處,一個個在凝視著那名報信漢子的臉。從他的神情,他們都感受到他所目睹的恐怖。

「他媽的!」巴椎那碩大的拳頭擂在桌子上。「早晚不來,偏就是這個時候來!早知道我就把石場的兄弟都帶來!」巴椎的方臉與粗頸上賁起血紅的筋脈。他那暴烈的脾性,比他年輕時的錐子殺人功夫還要有名。

佟八雲走到南面的窗前,俯視下方正門前的空地。還沒有任何動靜。他知道部下正在市集的巷道里流血。他想像得到,那個可怕的「三眼」握著一柄巨大的彎刀,在店鋪間狹窄的街巷裡狂亂揮舞前進……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擋在前面。

「他知道我們在這裡。」佟八雲的聲音仍然冷靜。「這次才是真正的攻擊。他必定帶來人馬。」

「不錯!」報信漢子確定了佟八雲的推測。「我看不清楚……恐怕最少也有二、三百人!我們已經失去大概三十個兄弟——現在也許更多……」

「對方的折損呢?」林九仁問。在市集里「二十八鋪」占著地利,正面開戰也未必沒有勝算。

那漢子苦笑著搖頭。「沒有。只有『三眼』一個人在前面開路。他的部下只是跟在後頭,踏著我們兄弟的屍體前進……不管我們多少人都擋不下來……」他說著時聲音已變得哽咽。

「那傢伙是怪物嗎?」崔丁怪叫著,黑瘦的長臉異常緊張。自從老爹崔延因病癱瘓,崔丁已經接手「聯昌水陸」五年之久。可是如此慘烈的戰鬥他還沒有親身經歷過。

在「三條座」里,「聯昌水陸」最會做生意,可是戰力卻最弱。在於潤生的攻勢下,「聯昌水陸」甚有可能成為最先被吞滅的一方,這次會議正是崔丁發起的。

「怎麼辦?我們還沒有準備好……」

「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攻到這兒來……」

「我們『三條座』好歹也在京都立足二十幾年,那姓於的才來了幾個月,難道就這樣給他打垮嗎?……」

「不如再派人去『豐義隆』……」

廳內眾鋪主七嘴八舌地爭論起來。

「沒有用的。」佟八雲冷冷地說,打斷了他們的聲音。「『三眼』過去好幾次來生事時,你們看見附近有半個禁軍的影子嗎?這次更出動了這麼一大票人……這實在明白不過:是容玉山在後面替姓於的撐腰。」

廳里的人聽到這句話馬上靜默下來。他們早已知道這個事實,只是沒有人說出口。

「我們不可能與『豐義隆』對抗。」林九仁神色凝重地說。「跟姓於的議和吧。看來這是唯一的活路。把武昌、合和兩坊的肥肉讓給他,他應該願意收手……」

「不行。」佟八雲反駁說。「他絕對不會講和的。這次大進攻,很明顯是看準了我們『三條座』的頭領都聚在這兒,而『聯昌』和『隅方號』兵力卻沒有集結到來。我要是他就絕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崔丁和巴椎都點頭同意。

「他必定派了另一支伏兵在市集外守候。」佟八雲繼續說。「我們要是逃走,也只有被撲殺的下場。」

在座的人全都佩服佟八雲的分析。他們注視著他,希望能從他口中聽出一絲希望。

「說得不錯。」說話的卻是孫克剛。他的聲音很模糊——每吐出一個字下巴都傳來刀切般的痛楚。他站起身子,拿出一柄鐵鎚。「我明白了。就在這兒一決勝負吧。」

「把市集的兄弟都召回來吧。他們在街巷裡,只有繼續給『三眼』屠宰的份兒。」林九仁馬上會意。「在下面的空地擺陣迎擊,才可能壓制『三眼』的蠻力。」

佟八雲點點頭。「殺死他,我們才有活命的機會。」

林九仁馬上下達命令。「二十八鋪」的眾鋪主急忙離去,準備招集其本鋪在市集里的兄弟——即使只是多幾十個人也比沒有好。他們知道正如佟八雲所說,已經沒有退路了。

有幾個鋪主率先下了樓,不一會兒卻全都慌張地奔回樓上來。

「什麼事?」林九仁緊張的問。

一個肥胖的鋪主大口吁著氣,指向窗口的方向,「你們看看外面!」

佟八雲搶到窗前向下俯視,視線再轉向東面的街巷。他看見了,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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