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智亦無得 第八節

朱紅漆色的琉璃瓦面屋頂朝著東、西二方伸延,其氣勢尤如鷲鳥展開寬長的羽翼,遠隔在數街之外也引人仰首注目。

在首都皇城以外能擁有如此氣魄的宅邸,只有一人。

宅邸選在西都府北部晴思坊興建,位置接近皇城內郭的西門,當然是為了方便太師上朝辦公。在宅邸正門外就是晴思坊最大的一條街道,這兒每一天從早上開始就停滿了各式豪華的馬車,全部都屬於當天等候謁見太師的官員或商賈。

這一天下午,於潤生的馬車也夾雜在其中。

「太師要召見你。」蕭賢昨天這樣告訴他。

身材瘦削、一臉冷冰冰的蕭賢是何太師五個心腹的「文佐」之一。於潤生第一次跟他見面時就確定他是個十分幹練的人——他從來沒有說過半句多餘的話。

「太師托我跟你說:那件事你辦得很漂亮。」於潤生當然知道,「那件事」就是指廣場血案和二坊大火——沒有太師府的指示和配合,於潤生也不會發動這次事件。

可是直到這天之前,何泰極還是沒有親自召見過他。聽到蕭賢的通知後,於潤生馬上沐浴更衣,帶著棗七和狄斌登上了馬車——後面還有另一輛車子跟隨著。

然而在太師府門外輪候了整整一個上午,其他等待的車子已陸續減少,於潤生還是在等。

狄斌坐在悶熱的車廂里低聲咒罵著。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去做:指揮部下在火災現場搭起臨時的「大樹堂」藥行;運送糧食、藥物、衣服等籌劃……現在卻坐在這兒浪費時間……

於潤生顯得極安靜,坐在車廂內閉目養神。棗七則像一隻馴良的狼狗般,乖乖侍候在主人旁,不時為於潤生遞來茶水與面巾。

過了中午後,車廂外終於響起敲聲。

「可以進去了。」是蕭賢那一貫無感情的聲音。

何太師這個狹小的書齋,與宅邸那恢宏的外貌頗不相稱:兩邊的牆壁從地板到天花都是書架,密密排滿了各樣經史刑法的書籍和卷宗;地上各處堆滿了等腰高的文書與紙張,幾乎找不到立腳的地方;書桌凌亂不堪,筆墨文具和各種批示文件散滿桌面;就只有椅子前的案頭位置空出了一小片。

那兒放著一碗只有青菜的熱湯麵。

何泰極的外貌與於潤生想像中一樣:既為太子師,必然具有非凡的氣度威嚴。太師今年已六十二歲,可是皺紋滿布的臉上自有一股旺盛的精力;雙鬢、唇側和下巴的鬍子蓄得甚長,修剪得尖細齊整;這樣的天氣下,坐在這等狹小局促的房間里,他仍是一絲不苟地穿戴全套的官服冠帽。

可是無論外表如何威嚴的人,吃相還是差不多。

於潤生靜靜站在書齋的一角,看著何太師把那清淡的湯麵吃完。何太師就像任何年老的人吃得很慢,每一根青菜也都嚼得很仔細,不時又停下來,拿一方絲巾印印額上的汗珠。

吃完以後他在那張陳舊的椅子上坐直,吁了一口氣,又呷了一口放在面旁的清茶,以絲巾拭拭嘴角,然後才第一次直視於潤生。

「這幾十年來,我每天午飯都只吃一碗青菜湯麵。」何泰極說話與吃面同樣地緩慢。「我這樣做不單是為了讓自己記著,今天的一切得來不易;也是為了紀念一個人的恩惠。」

「四十年前我到京都來應殿試,耗盡了盤川,幾乎就要餓死在街頭。我在街上遇上這個人,他就請我吃一碗青菜湯麵。他只請我吃這個,不是因為吝嗇,而是因為他身上就只有這麼多錢。我還記得四十年前那碗面的滋味。」

「為了接濟我,他一直替我張羅。有的時候他自己餓著肚子拿東西給我吃;有的時候他為了少許錢冒上了生命或坐牢的危險;直至我進入試場為止……」

何泰極說著時閉起了眼睛。接著他突然一拳擂在桌面上,那個面碗彈跳起來,剩下的麵湯濺到旁邊的文件上。他暴睜著眼睛,憤怒地看著於潤生。

「四十年後,我收到了這個人的死訊。他死在漂城。」

於潤生沒有作聲。

「別跟我說另外一套!你在漂城玩什麼把戲也好,要瞞誰也好,別以為瞞得了我!你竟然還有膽量來京都?你憑什麼?」

於潤生還是沒有說話。他等待何泰極的怒容緩和了少許,然後才開口。

「因為我相信太師是一個生意人。」於潤生微笑著說。「太師放棄曹功而選擇了我,證明我的判斷正確。」

何泰極的臉迅速放鬆開來,但仍帶著一股令人懾服的嚴厲。「我還沒有『選擇』你。」

「太師並沒有很多選擇。除非你願意看見『豐義隆』逐漸落入倫公公和容玉山之手。」

「你這是在威脅我?」

「不敢。我只是說出實情。」於潤生恭敬地拱手。

何泰極當然也知道——否則他就不會接見於潤生。「豐義隆」是極為重大的財脈,假若失去了它,何泰極要維持在朝廷官場上的權勢就變得吃力;更壞的是如果倫笑真的壟斷了「豐義隆」,在政治上則對太師府構成極大的威脅——在龐大的官僚貪污系統里,忠誠永遠也隨著利益走。

何泰極急需找人來填補龐文英遺下的空缺,繼續在「豐義隆」里代表他的利益。連龐文英也敢弒殺的於潤生,顯然具有足夠的魄力和野心擔當這個任務。

——這個小子都算準了……

外面傳來敲門聲。

蕭賢踏進了書齋,沒有看於潤生一眼,徑自走到書桌旁,向何太師耳語幾句。

何泰極聽見了,眼中發出光芒。

於潤生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他帶來貢獻給何太師那車子的「見面禮」,蕭賢已經在外面點算過數額,現在向太師報告。

蕭賢離開後,何太師才微笑著說:「看來你在漂城的生意做得很不錯……」他捋著鬍子考慮了一會,然後又說:「好吧。你去干吧。」

於潤生明白太師意思,是把大火後重建的工程交給他去干。當然這不僅是建築的生意。首都重建時國庫必然要撥出大額的公帑,只要在造價的賬目上花點工夫,又是另一條可以吃上幾年的財脈。

「沒有什麼重要事情的話,不必來見我。」何太師把碗挪開,開始握起硃筆批閱文件。「蕭賢是我的代表。有事就找他。記著不要玩什麼花樣。」

他略一抬頭盯了於潤生一眼。

「我不是龐文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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