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智亦無得 第七節

鐮首甫踏進龐文英的府邸——現在已經正式成為於潤生的府邸——就看見兩個孩子蹲在前院空地上玩石彈子。那是於阿狗和黑子。兩個孩子都穿著簇新漂亮的衣服,頭髮整齊地結成朝天的辮子。阿狗比黑子年長几歲,正在耐心地教黑子遊戲的規例。只有四歲的黑子長得比一般孩童都要快,身高跟阿狗也相差不遠。他靜靜地瞪著圓眼睛,瞧著地上滾動的石彈。

阿狗一看見鐮首就興奮地奔過去。「五叔叔!」鐮首笑著把他抱起來,在半空中轉了幾個圈子,逗得阿狗不住大笑怪叫。

鐮首把阿狗放回地上,撫撫他的頭髮,然後走向黑子那兒。黑子站起來,嘴巴吮著拇指,眼睛一動不動地瞧著這個他不知道就是自己父親的男人。

鐮首看著這個很少看見的兒子,心裡感到異樣的複雜。他上前蹲下來,想摸摸黑子的臉蛋。可是在接觸之前黑子已經走開去,一直奔向大宅的前門,又站在階前,回頭定定地看著鐮首。

鐮首站起來,以無奈的眼神回視他。

——他心裡想著什麼?……母親嗎?……

——他長大以後會變成怎樣的男人?他長得很像我……他會怨恨我吧?……

——我可以給他什麼……當我和小語有了家之後,他會願意跟我們在一起嗎?

黑子終於也走進屋子裡。鐮首茫然地站著,又隔著衣服撫摸一下懷內的髮釵。

他開始明白:從前老大和白豆如此努力建立「大樹堂」,背後有一股什麼力量在驅策他們。

——為了守護自己珍視的東西……

每逢季節變換的時候,首都里最有名的裁縫店「常寶記」的老闆就會親自帶著二、三十套衣衫到訪容祭酒的大府邸,讓容大公子試身和挑選。

各式輕薄的夏服整齊地排列在巨大的睡床上。容小山站在一面等身高的銅鏡前,仔細地審視試穿身上那件青銅色文士袍。常老闆很緊張地替容公子整理袍角、袖口與襟口。這已是容公子試穿的第七套衣服,希望他這次能看得上眼。兩個身材小巧的嬌美婢女站在容小山身後,為他細心地梳理頭髮和戴上冠帽。

蒙真與茅公雷進來睡房後一直沒有說話。容小山繼續細看鏡里的自己,然後才似乎記起了兩個部下的存在。

「還不說?」容小山不耐煩地說。

蒙真仍是沒有開口,只是瞧著常老闆。

容小山察覺了,失笑地說:「你擔心什麼?他聽到又怎樣?老常,你不會出賣我吧?」

常老闆不知如何回答,笑得十分勉強。

「還是先請老常出去比較好。」蒙真堅持。

「你再不說,就馬上給我滾。」容小山轉過頭來直視蒙真,原本輕鬆的俊美臉龐立時變得鐵青,那喜怒的變化快得令人吃驚。

兩名婢女被嚇得身體微震了一下,臉上強裝著鎮定,站在原地不敢動。她們都知道一個發怒的容公子有多可怕。對付這場面最好的反應就是不要做任何反應,否則惹起他的注意,隨時就變成他發泄怒意的對象。

蒙真和茅公雷的臉沒有動一動。他們早就習慣了容小山的脾氣。

「好吧。」蒙真略一點頭,開始向容小山報告近期於潤生的動向。

最重大的消息當然就是「二十八鋪總盟」、「聯昌水陸」和「隅方號」接連遇襲的事件。半個月內就發生了十六宗,其中「聯昌水陸」更有兩個倉庫在同一天先後遇到襲擊,一座給放火燒掉,另一座內里的貨物全給搶光。桂慈坊市集隔天就有一次流血事件,由於地方實在太大,「雙么四」的人馬根本無從捕捉敵人的來去。

「現在道上的人都在談論關於那個鐮首的事情。」蒙真說時聲音並沒有起伏。「已經開始有人拿他跟當年的龐祭酒相提並論。」

容小山繼續看著鏡子,側過來瞧瞧衣袍是否合身。「他有這麼厲害嗎?公雷,你曾在漂城親眼看過他出手吧?怎麼樣?」

「我可以說,他比現在人們心目中所想還要厲害三分。」茅公雷回答。

「哦?」容小山好奇地問:「那麼你有把握打倒他嗎?」

茅公雷笑而不答——他不愛說謊。但是要他承認自己有打敗可能,是他絕對說不出口的話。

「於潤生為什麼要挑釁他們?」容小山對著鏡子撥撥髮鬢。

「顯然是為了搶奪武昌、合和二坊的重建生意。」蒙真說。「那是很大的工事,『三條座』本是志在必得,也許早就為利益分配談判妥當。可是橫里殺出一個於潤生來,一下子就打得他們人仰馬翻,到現在都來不及還手。」

「三條座」就是「二十八鋪」、「聯昌水陸」、「隅方號」三個幫會的總稱。當年首都黑道的十年大混戰,這三個幫會在最後關頭臣服於「豐義隆」之下,並為「豐義隆」的霸業立過功勞。正因為當年訂立的盟約,十五年來「三條座」得以在「豐義隆」羽翼之下繼續存活,經營首都內各種較次要的生意。韓老闆集中精力於拓展利錢豐厚的私鹽販運,也懶得把它們吞併。

容小山聽得興味索然。他根本不把「三條座」放在眼內。比起財雄勢大兼且擁有朝廷人脈的「豐義隆」來,「三條座」的力量即使結合在一起,也不足以構成什麼決定性的影響。

「他們不是來不及還手,而是不敢。」容小山說。「於潤生是『豐義隆』的人。他們敢動嗎?」

蒙真點點頭。「因此我估計不久之後,『三條座』必定派人來向容祭酒求助,請求准許他們向於潤生宣戰,甚至想得到容祭酒的兵力援助。」蒙真頓了一頓,瞧瞧容小山是否在用心聆聽,然後才問:「公子會作什麼打算?」

容小山那雙濃眉一揚。「你呢?你會怎麼辦?」

「於潤生若真的壟斷了兩坊的重建工事,將會撈到好大的一筆。而且他能夠借著這長久施工的機會,把自己的人馬漸漸安插進京都來。」蒙真把自己的分析說出。「於潤生不是個簡單的男人。要是讓我來決定,我會借『三條座』來挫一挫他的勢道,別讓他這麼輕易在京都里站穩。」

「笨蛋。」容小山說時展露出優越驕傲的微笑。「那不是跟爹的吩咐相反嗎?爹就是要扶植他來對付章帥。要養一頭咬人的狗,能不給它吃飽嗎?聽我說:『三條座』的人要是來求見,你就給我擋回去。我才懶得理會他們的死活。」

被揶揄的蒙真沒有半點反應,只是低頭說句:「是。」容小山揮揮手,他和茅公雷便知趣地退出房外,留下容公子繼續試穿新衣。

兩人走在廊道時,茅公雷忍不住偷笑。蒙真看見了,皺皺眉頭。「別在這兒。」他悄聲說。茅公雷馬上收斂。

可是茅公雷心裡忍不住在想:剛才的對話和結果,全部都早在大哥的預料之內吧?……

他們走過一個荷花池塘。在池畔樹蔭底下,一個高貴的少婦坐在草地上跟一個五、六歲大的女孩子玩耍嬉笑。在初夏陽光的映照之下,這對母女的皮膚更顯得雪白,像是身體周圍都散發著光芒。她們笑得眯著同樣靈動的大眼睛。

茅公雷看見這母女,臉色沉了下來,偷眼側瞧蒙真有什麼反應。

蒙真只是負手站在廊道上,遠遠瞧著那對母女。她們自顧自在玩,並沒有看見他。

蒙真默默看了一會兒,然後繼續向前走。茅公雷亦無言緊隨在後。

「不用再等多久了。」蒙真忽然悄聲地說。

只有茅公雷這個多年的義兄弟知道他話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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