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智亦無得 第六節

洪棚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全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濕透,雙腿發軟顫抖,背靠在貨倉的木板牆上一動不動。

他吃力地壓抑著呼吸的聲音,又聽到自己的心臟像瘋馬一樣狂亂跳動,彷彿快要從胸口爆炸開來。

在這「聯昌水陸」的倉庫里燈光昏暗——四處堆滿了木料和磚瓦建材,為了防止火災發生,燈火都盡量減少。「聯昌水陸」預備在「東都大火」後的重建工程里大撈一筆,這個月從外地輸進了大量物料。洪棚主持的這個倉庫就是其中儲存量最大的一個。

洪棚在首都的黑道已經混了二十多年。十五年前的幫會大戰中他也在陣前為「聯昌水陸」立過汗馬功勞,才換來今天這個「倉主」的地位。許多年來他最愛教訓年輕的部下:「咱們咧,這些走在道上的傢伙,死在人家的刀下,也不算死於非命——你們都得有這個打算咧,要不現在就給我捲鋪蓋。」說時一臉老江湖的自豪。

可是這一夜,他實在無法壓抑那巨大的恐懼。

——那傢伙簡直不是人……

他的汗水把板壁也染濕了。呼吸平緩一點後,頭腦才開始回覆過來。他發現外面已經靜下來。

——走了嗎?

洪棚用最微細緩慢的動作側過頭,把右耳貼在板壁,探聽倉庫外面。確實已聽不到任何聲音。部下們都被殺盡了嗎?他希望他們當中有些人逃得掉。就算掉了身體的一部分也好……他開始伸出右臂,手掌探向門把——

在距離他鼻子不足三寸前,板壁被轟然洞穿,一段又長又尖的銀白彎弧刀刃突進到倉庫內!

洪棚不由自主發出像小女孩般的尖呼,雙掌猛按板壁,朝倉庫的深處沒命似奔逃,被橫放在地上的一條枕木絆倒了,重重摔在幾疊堆成胸口高的瓦片上。

碎裂的瓦片把他手腿多處割傷,他渾似未覺,只管爬起身子,然後惶恐地回頭看。

那柄長彎刀「嗖」地一聲消失了,空餘板壁上一個菱形的小洞。

洞穴後面出現了一隻眼睛,直視跪在地上的洪棚。那隻眼睛的神情異常的凶厲,但在瞳孔深處帶著一點有如看著將死之人的悲憫。

自從黑道大勢平定後,十五年來孫克剛的生活規律都沒有改變過:每天從清晨到中午在石場干一個早上的活,然後與夥伴們到西都府曲路坊的「何老記」飯館吃午飯,喝一斗淡酒。即使首都颳起風沙或下雪的日子也從不更改。

每天從石場走到「何老記」,孫克剛也必定經過鎮德大道中段兩尊「鎮惡祀靈持護法王」神像:立在道旁左右的兩尊石像高達二丈,左法王握火炎劍,右法王持蛇鱗鞭,無生命的眼睛俯視著大道以南的所有車馬行人。它們的雕鑿工程孫克剛也有參與一份,每次經過時他都站著仰望它們一會兒,露出自豪的笑容。

勞動、米飯與淡酒——他深信這就是他健康的秘密。在石場里,他雕鑿的方石與碑石比誰都工整。他相信人也是一樣——規律是最重要的。

當年的黑道混戰里,孫克剛是「隅方號」名聲最響亮的戰將。可是沒有人知道,他心底里最崇敬的人,是曾經一度敵對的「豐義隆」二祭酒龐文英:他敬佩的並非僅是龐文英的勇猛,而是龐文英以一副年逾五十的身軀表現出這等勇猛。孫克剛當時已立下決心:自己也要成為這樣的人。他今年四十五歲,但外貌、身材和精力與三十歲時無異。

現今豎在城郊那龐文英的碑石,就是孫克剛親手造的。那是他另一件引以自豪的作品。

這天他又和五個「隅方號」的石匠夥伴一同坐在「何老記」中央的木桌前,把從不離身的鐵鎚擱在椅子旁,然後用他長滿厚繭的雙手拿起飯碗和筷子,準備吃第一口飯——

這時他看見鐮首站在飯館門前。

待在鐮首身旁的是仍舊以布帶纏扎額頭和雙拳的梁樁,他雙手抱著一柄四尺多長的巨大彎刀,烏皮刀鞘上釘著一個飛鳥頭骨形狀的銀徽章。梁樁的表情十分自豪——能夠為「拳王」提刀是令人驕傲的事情。

在兩人身後還有二、三十名「大樹堂」的部眾,把整個街道都封鎖了。孫克剛看見這陣仗,知道「何老記」的後門必定也有人。

他把飯碗和筷子放下,看著鐮首的臉。「你就是『三眼』?」

「三眼」就是鐮首新近在首都黑道上獲得的稱號——原因當然就是他額上的黑點。「二十八鋪」和「聯昌水陸」先後遇襲,孫克剛早已聽聞。

鐮首沒有回答。沒有這個必要。誰也看得出他來幹什麼。其他食客、店小二和掌柜都獃獃地一動不動,他們都恨不得馬上逃離飯館。直至鐮首舉手揮了一下,他們立即奪門而出,不一會兒「何老記」里就只剩下六個人。

鐮首踏入門檻一步。除了孫克剛,其他五個石匠都已提起腳邊的鐵鎚。

「我可以等你們先把飯吃完。」鐮首說時並沒有嘲弄的表情,他是認真的。

「不必了。打完我再吃。」孫克剛笑著說。「我們可以去外面打。你們這麼多人,這裡似乎擠了點。」

鐮首搖搖頭:「他們站在這兒,只是不讓你們逃。」他回身從梁樁處緩緩拔出彎刀,然後往飯館再踏進一步。梁樁按照鐮首的吩咐,從外把飯館三道大門一一關起來。

孫克剛笑了出來,站起以雙手猛力拍在飯桌上。他身高雖比鐮首矮了一個頭,但厚碩的軀體更顯得穩實如岩石,雙臂格外發達,從肩頭到手指每一個關節都隆起如樹根。其他五人的身材也不比孫克剛差了多少——畢竟他們都是日夕與石頭「戰鬥」的男人。若非如此,部眾最少的「隅方號」早就從黑道的版圖上消失了。

孫克剛也提起鐵鎚,瞧著它若有所思。

——嗯,想起來許久沒有殺人了……

他的五個夥伴——「隅方號」內部並沒有很嚴格的階級,所有的人都互相認識,只籠統地按資歷排輩——一邊盯著鐮首手上的彎刀,左手從背後腰帶拔出六寸來長的尖銳鑿子。

右手的沉重鐵鎚加上左手短小的鑿子,是「隅方號」的獨有戰法:鐵鎚重擊威力驚人,但動作幅度大而回擊緩慢,故此在每一錘之間以輕巧的鑿刺來填補,並且防止對手貼身糾纏。

殺氣充盈於飯館每一角。每個人的皮膚都已經繃緊。

孫克剛是六個石匠里臉容最輕鬆的一個。他舉起鐵鎚,輕輕把錘桿擱在右肩,似乎無甚準備——左手突然抓起桌上的飯碗,一擰手便把它摔向鐮首的臉門!

站在最近鐮首左面那石匠似與孫克剛心靈相通,就在飯碗快將擊到鐮首臉上時,從上而下垂直把鐵鎚揮向鐮首的腦門。

鐵鎚和飯碗同時擊向鐮首頭部——

雪白的刀光閃起。

三記聲響先後爆發:

首先是飯碗在鐮首額上砸碎的聲音——他不閃不避。眼睛完全無視於那旋飛來的飯碗,仍然死盯著那名來襲者。右臂水平反手揮出。

接著的兩記聲響都發自飯館的上方。兩件東西高速飛升撞在木板天花上。

一件是被斬斷了柄桿的鎚頭。

另一件是帶著血尾巴的人頭。

石匠的屍體自斷頸噴洒出大量鮮血,向前俯倒。

六個男人的喊殺聲在「何老記」室內同時響起。站在外頭的梁樁和「大樹堂」部下全部不禁身體一震。梁樁十指緊捏著刀鞘——雖然他對「拳王」擁有絕對的信心。

五柄鐵鎚與一柄彎刀視飯館內一切桌椅杯盆如無物,不斷狂亂地迴轉運行。碎木與瓷片或如雨雪翻飛,或因強烈的衝擊而四處激射,在各人皮膚和衣物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破口。沒有人感覺疼痛——特別是「隅方號」的漢子,平日幹活已經對石屑彈射習以為常。

他們原本吃飯的桌子早被兵刃絞碎。六人不斷走動著變換方位。慣於孤身擊眾的鐮首步法最迅捷,經常往斜方移動,利用一個敵人來抵擋其他敵人。「隅方號」五人一時無法圍攻他,又怕鐵鎚誤傷夥伴,攻勢漸漸放緩。

一條握著鐵鎚的手臂自肘部給砍斷,因為離心力而飛出去,鎚頭在磚牆上撞凹了一個大洞。

那個臉色煞白的斷臂者強忍著痛楚與恐懼,左手反握鐵鑿,欲撲前和鐮首近身纏鬥,卻被鐮首一腿重重蹬中心窩,整個身軀蜷曲向後飛去。

孫克剛因為那些碎木和瓷片無法掙眼,只有垂頭半閉著眼瞼,瞄著地上的足腿來分辨敵我所在。

他發現鐮首接近了自己,馬上往斜下方揮錘擊向鐮首右膝。正忙於招架另外兩柄鐵鎚的鐮首,像真的有第三顆眼睛般,看也不看便及時提膝縮腿避過這一擊。

孫克剛的鐵鎚撲個空,擊打在磚石地上。但他巧妙地利用這撞擊的反作用力,極迅速把鐵鎚拉起,由下而上撩打鐮首下陰。

鐮首以雙手握刀,利用堅厚的刀背擋架一柄上路攻來的鐵鎚,繼而把刀刃迴旋,引動那鎚頭繼續往下,剛好擋住孫克剛的撩擊,兩柄鎚子交擊出激烈的火花。

握錘的兩人同時手掌激震。鐮首趁著這空隙,把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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