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智亦無得 第四節

位處東都府九味坊的「豐義隆總行」,是一座比任何人想像還要殘舊矮小的建築物,與「豐義隆」稱霸首都黑道、私鹽生意遍達六州的顯赫地位甚不相稱。

然而它就是四十七年前第一代老闆韓東的發跡之地,可見當年開幫立道之艱辛。許多年來經過無數修葺,但主要的建築格局並沒有大改變而保存至今,原因當然是避免破壞幫會的氣運。

「豐義隆」日常運作的事務,早已全部轉移到西都府那邊的「鳳翔坊分行」——那是一座比總行大上八倍、堅固雄偉的兩層建築,單是住宿在「內院」的部下已達五十人,素有「第一分行」之稱。

而總行這兒平日已不開門,只留下四名老幫眾負責日常打理。凡舉行如「開冊」等重要儀式時才會使用。

於潤生在章帥的引領之下,登上了通往二樓的階梯,每一步都發出木板磨擦的響聲。他的眉心處有一點紅印,是剛才「登冊」儀式時用那混有雞血的酒捺上去的。

章帥是這次儀式的執行人。他穿著一襲半僧半道的古怪長袍,樣子看上去有點滑稽,臉容跟剛才進行儀軌時一樣木無表情——這次儀式容玉山父子也有來觀看,他不想讓他們看出他和於潤生的特殊關係。容氏父子似乎沒有異樣,看完儀式後跟於潤生說了幾句恭賀的話就離去。

到了二樓,章帥把一道窄小的木門打開,然後朝於潤生招招手。於潤生點點頭跨進門內。

於是他終於與韓老闆見面了。

書房裡頗是昏暗,只有幾道紙窗透入陽光,微塵在光柱之中靜靜飄浮。房間的最深處有一張書桌,桌面空空如也,顯然很久沒有人使用。

桌後有一個端坐的人影。

於潤生進到房間中央,半跪在地上,朝那個人影低頭。

「起來。」聲音柔軟得令人無法與一位黑道霸者聯想在一起。「抱歉無法起身迎接你。自從那次大病後,我的下半身已經不能再動了。」

「韓老闆不必為任何人站起來。」於潤生起立,直視那人影。適應了房內的光線後,他才看得清韓老闆的面目:一張白凈而紅潤的圓臉,沒有蓄鬍須,眉毛也十分稀疏;耳朵、鼻子和嘴巴都長得細小,在占相學說上絕不是手握大權的特徵;單眼皮的雙目細長,眼瞳大而眼白少,顯得有點混濁;整張臉給人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感覺,又帶著予人安慰的一股慈祥氣息。

「我還記得小時候看見爺爺坐在這裡的樣子。」韓亮的細目四周看看,又伸手輕撫一下桌子。「那時候我不敢進來這個房間,只是站在門外偷看。常常有許多人在這裡出入。每一個進來時都帶著焦急的表情,也大多帶著滿意的表情離去。我常常在想:這房間里到底有些什麼東西,吸引那麼多人進來?」

「後來爺爺去世了。這個房間的主人變為我的爹。這時候我也長大了,已明白許多關於生意的事情。我看見那些進來這房間的人比從前還要焦急,但離去時卻沒有那副滿意的表情。我就知道了:我爹是一個沒有用的人。」

「他們是親生的父子,為什麼會差這麼遠?從那個時候開始,我不再相信血統這回事。我雖然沒有半個孩子,也不覺得遺憾。」

於潤生回頭瞧瞧章帥,又看著韓老闆。「容祭酒的想法顯然跟老闆的不同。」

「『豐義隆』是我的心血。」韓亮伸掌按著胸口說。「它確是我爺爺創立的,可是他死時,『豐義隆』不過是京都幾十個幫派里其中小小的一個;我爹更不用說。」

「像今天的『豐義隆』這樣的幫會,過去從來沒有;假若『豐義隆』倒下了,以後也可能不會再有。這麼壯大的事業,如果因為一個人的愚蠢想法而被毀掉——不管那個人曾經為它貢獻了多少——也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我不想看見這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我很慶幸,龐祭酒找到像你這樣的人材。啊,但願他在土下安息。」

這些事情於潤生早已知道,去年章帥透過花雀五傳達了韓老闆的意思。要不是有這麼重大的契機出現在眼前,於潤生不必決定刺殺龐文英——他知道自己本來就是龐文英心目中的繼承人。而現在只是聽韓老闆親自再一次允諾。

「我將會得到些什麼?」於潤生的詢問異常直接。韓老闆露出欣賞的表情。

「在一切平定之後,我將宣布退位,由章祭酒繼任『豐義隆』老闆。」韓亮直視於潤生的眼睛說。「而你則晉陞祭酒之位。你的義兄弟也都論功賞賜各重要職司。在章帥一人之下,你將擁有指揮萬人的權力。」

「我只是一個過渡的角色。」章帥補充說。「兩年後我會正式宣布你為繼承人。然後我將在五十五歲時遜位。這是韓老闆的意思:為了保持『豐義隆』的活力。」

於潤生沉默著。

「你還需要考慮嗎?」韓亮微笑說。「難道你認為屈居在容小山之下,比我開出的條件還要好?」

「我是在想代價的問題。」於潤生撫著唇上的須子。那動作有幾分像章帥。「從我踏進這條路上開始,我就明白了一個道理:要殺死一個人不是最困難的事;最困難的是承受殺死那個人所帶來的後果。」

韓亮和章帥都明白,他所指的是大太監倫笑。政治的強大力量不是任何黑道中人能夠承受的。

「這正好是我們需要你的原因。」韓老闆撫弄著腕上的銀手鐲。「你到京都來,是為了繼承龐祭酒擁有的一切,而不是僅僅他的府邸和部下吧?」

——當朝太師何泰極。能夠與倫公公對抗的人就只有他。而能夠取得何太師支持的也只有於潤生。

於潤生進入首都僅僅一個月,就站立在這場權力風暴的風眼位置上。

——雖然他早已有這樣的準備。

即使遠在首都的黑道,也有不少人聽聞過:在南方的漂城有一個叫「拳王」的傢伙。關於他的傳聞有許多不同的版本。這些傳聞只有一個共通的說法:

——他是一隻殺不死的怪物。

這一年,首都的人終於親身體驗了這個傳說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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