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智亦無得 第三節

掛在頸項上那個細小的佛像護符,因為撫摸得太多,雕刻已變得平滑模糊。木質因為長期吸收體汗而變成了深棕色。

狄斌站立在武昌坊貧民窟的街心,不經意地輕撫胸前這佛像,悲憐的眼神瞧向四周。

這地方令他回想起破石里的日子。可是當年他們終究還有象樣的屋子可住。而這裡聚居的外地農民,只有用薄得像紙的破木板草草搭建小屋,還要像蜂窩般密麻麻擠在那僅有的地皮上。首都的天氣比漂城冷得多,他想像不到他們如何渡過冬天。

有的農民再無空地可用,就索性把屋子搭在別人的屋頂上。最稠密的是東面那一帶,木屋歪歪斜斜地建了三層,四周滿布著蛛網般的繩索木梯;有些角落傾斜了,就隨便找根木頭釘在下面支撐著;似乎只要風稍大一點就要一口氣塌下來;木材因為雨霧而發脹變軟,所有屋子結合起來彷彿一隻會呼吸的龐然生物,而那些人就活在它充溢著腥臭的肚子里……

這天仍留在屋內沒有到廣場的,都是因患病或殘廢而走不動的人。偶爾有幾個農民發現了狄斌這個外來者,都以驚恐而絕望的眼神窺視著他。

這些外來伸冤的農民,當然還未至於把整個武昌坊和接鄰的合和坊都佔據了。然而那些原有的居民也好不到哪兒。狄斌很清楚這一點:貧民窟是每一個城市必然生長出的毒瘤。不管是多麼繁榮的城市。不管是漂城還是首都。

矮壯得像顆鐵球的田阿火交疊著雙手,緊隨在狄六爺身旁。

「六爺……想不到京都里也有這種地方。」田阿火搔搔頭臉。「我還以為,皇帝老子腳邊的屋子,他媽的都是用琉璃瓦砌成的……這是什麼世道……」

狄斌沒有回答,只是注視著一個在垃圾堆中尋找剩飯的老人。

——簡直活得連狗也不如……

——而我要把他們僅有的東西也奪去嗎……

然後他聽到了:西面隔在一條街外的大路上,傳來一陣急密的鈴聲,迅速接近又再遠去——是一匹掛著鈴鐺的快馬疾馳而過。

那就是信號。

五哥和棗七那邊已經完事了嗎?……

田阿火瞧著狄斌,等待他的指示。

狄斌仰天閉著眼睛,雙拳在大腿側握得血管賁起。

「他們沒有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勇氣。」於潤生的聲音再次在他心裡響起。「這是我們和他們之間的分別……」

他伸手向胸前,把佛像握在掌心。

——沒有猶疑的餘地。

「點火。」

正午時分,東都府武昌坊與合和坊內總共十七處地點,同時燃燒起熊熊烈火。

根據正史記載,這一年春季發生的「東都大火」燒了整整兩天兩夜才完全撲滅,武昌、合和兩坊被徹底夷為焦土敗瓦,死者三百四十餘人。

大火起因於半刻之前,聚集在東都府衙門前廣場的外省流民爆發流血鬥毆,禁軍出動了三百兵馬鎮壓平暴,期間逃逸的暴民遂縱火搶掠泄憤。從暴動發起至大火熄滅為止,軍方共就地正法八十四人,另拘捕二百一十餘名暴民,經審判後於三個月內一律處斬。

大火後受傷、患病、流離失所的災民數目並無統計。後按坊間稗史記錄,有一于姓藥商出資賑災,施派藥品、衣服、米糧等達百日之久,傳為佳話。

千載谷豐登

忠義貫乾坤

氣運永昌隆

日月鑒此盟

黃紙中央以硃砂書寫了這首似通非通的詩,四周繪畫著花紋般的彎曲符咒。紙張最下方則是兩行小字,寫著一個人的名字與生年月日。

剛被斬斷的雄雞頸項流淌出鮮血,混進一碗清冽透明的米酒中。一隻手伸進碗里沾上血酒,再往黃紙彈下數滴。

黃紙被送往一根嬰兒手臂般粗細的白蠟燭上點燃,然後馬上投入一個大銅盆,頃刻間化作灰燼。

一本外表十分殘舊、以細繩穿札、牛皮革作封面的厚冊給打開來,揭到中央還沒有寫滿的一頁,在燭光下揚起了一股微塵。另一隻手掌提筆蘸墨,在空白處添上剛才寫在黃紙上的那個名字:

「於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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