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智亦無得 第二節

曹功拄著一根用破布條包裹的拐杖,身上穿著到處都是補釘的農服,與二十多個打扮相似的手下混進了廣場。

有的農民似乎認出這些陌生者,正在上下打量。可是在對方兇狠的回視下,又嚇得把目光移去。

曹功捂著鼻子,低聲喃喃說:「這些鄉下來的廢物,臭得像豬……」

要不是太師府特別委託下來的工作,他才懶得親自到場。這次任務若干得圓滿,必定能夠增加何太師對他的信心。他不敢怠慢。

自從龐祭酒歸天以後,曹功知道自己的地位十分微妙:「四大門生」既然全都死掉,在龐系勢力里他突然變成最具資歷的頭目。只有花雀五的地位稍高於他,但「豐義隆」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花雀五多年來只是活在義父的蔭庇下,本就不是獨當一面的材料;反而是龐祭酒轉戰漂城的多年間,曹功都把首都的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

當然他也知道:「大祭酒」容玉山——還有其背後的大太監倫笑——必然渴望吞掉龐系,因此爭取太師府的支持就是成敗的關鍵。

一收到龐祭酒的死訊後,曹功已開始主動連絡太師府。「豐義隆」的私鹽販運生意是最大的一支財脈,而龐文英就是何太師在「豐義隆」里的代表,何太師絕不會坐視龐系勢力就此煙消雲散。

果然曹功得到太師府的安撫和鼓勵,各種利益輸送也在沒有龐文英之後如常運作。雖然還沒有得到何太師親自召見和正式支持,曹功已把這些視為信任的象徵。他深信自己已經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如果那個姓於的沒有出現。

「那個叛徒!」曹功已經調查到:於潤生一進首都就跟容玉山接觸。這已經暴露出那傢伙的野心。竟然還把龐祭酒的府邸也佔據了!一個素未謀面的外來人,甚至還沒有在「豐義隆」的「海底」上登名,一踏足首都就想把我多年辛苦經營、失去一條腿換來的東西搶走?休想!

可是那一夜看見鐮首的威勢後,曹功知道必定要重新估計於潤生的實力——畢竟曹功是龐文英器重的頭領,不是個容易自我高估或相信僥倖的人。

曹功不是沒有想過與於潤生開戰——尤其是對方進京還不足一個月,連腳步也沒有站穩的時候。以現時的兵力來說,曹功一方可說是壓倒性的。可是他不能確定己方的勝利要付出多少代價——單是那個鐮首就十分難纏。更令他擔心的是,容玉山會趁著這個機會,以「平息糾紛」的名義直接插手。

他已下了決定:首要是爭取成為何太師認可的繼承者。一旦確立那個地位,他不必費一兵一卒,光是藉助太師府那近乎沒有限制的龐大政治力量,剿滅於潤生的勢力就如捺死一堆螞蟻一樣。

——那個時候我會讓你見識京都的可怕……

曹功從沉思中回過神來。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先得把眼前這事情做好。他抬頭看看半隱在雲霧中的日光。差不多是時候了。

他知道這些不斷聚集在首都伸冤的農民,令朝廷大感頭痛。東都府衙門每逢初一十五開放讓各地平民「進狀」申訴,原本只是開國以來訂立的象徵性政令,幾乎從來沒有認真執行過——有的也只寥寥十數宗,亦不過發些公文,責令地方官府調查而已,結果如何則從不過問。

想不到即使是如此微小的希望,也像燈火吸引飛蛾般,引來如此眾多的伸冤者;他們更長期聚居在武昌坊及合和坊兩個相連的貧民區,不管衙門如何拖延也不肯回鄉。

以何太師為首的朝廷文官當然極力掩飾隱瞞。那位對來生他界比對現世更有興趣的年輕皇帝,絕不會喜歡聽到這種消息。可是伸冤的農民越聚越多,朝廷的面子漸漸掛不住……是時候來一次「清場」了。

——需要的只是一個借口。

曹功在出發前已把計畫告知手下:先扮成農民發出不滿的鬨動,吸引部分真農民附和起來;接著引起推撞,繼而拿幾個農民來毆打——出了人命也不打緊;把火煽起來後就馬上撤退。藏在衙門裡和鄰近街道的禁軍自會適時出現「善後」……

不是太困難的事情。曹功開始搜尋適合的起鬨地點。既不能距離出口太遠,也要找人群較密的位置。最好是年輕的農民較多的地方,他們容易衝動……手下們都藏著護身的兵刃,但非到無法脫身時不會拔出來,以免令人生疑。

曹功看著人叢,忽然發現就在前面不足十尺處,一個人站了起來。

這個人很容易便看得見,因為他比四周那些乾瘦的農民最少高出一個頭。他的頭臉罩在一件粗布斗篷下。

曹功無法控制地緊張起來,手掌牢牢握住拐杖,掌心冒出汗來。

那個人正盯著他。

他想起這種不安的感覺很熟悉——就像當年他在首都街巷面對敵方幫會的伏擊時一樣……

「他……好像……」身後的手下也留意到那個人,其中一人禁不住低聲呼叫。

——不錯,好像是……

那個人把斗篷掀開來,露出凸出在額頂上那烏黑的胎記。

——鐮首!

二十六名手下同時指向鐮首,合呼出一記短促的驚叫。四周的農民馬上全把臉轉過來注視他們。

——他怎麼會在這裡?

曹功與手下們五十四隻眼睛,全都集中注視著鐮首的黑臉,而沒有留意來自後方的赤足奔跑聲。

一個怎麼看也像鄉巴農民的男人赤著兩條毛腿,在人叢間跑了七、八步,然後如猿猴般猛力縱起——

身體越過了所有人的頭頂。

曹功感覺到一團熱暖的東西朝自己後腦襲來。他還沒來得及扭轉頭頸,已感覺到雙肩各有一股重壓。

然後是肩頸肌肉被擒住的感覺——是那個男人的一雙赤足踏在他肩上,長得古怪的足趾如獸爪般抓緊。

只剩一條腿的曹功無法承受這股重壓,身體向前仆倒。

男人雙足乘勢巧妙地挪移,變成踩在曹功的背部,繼續發力向下猛烈蹲壓。曹功來不及伸手支撐,臉龐重重摔在廣場冷硬的石砌地磚,鼻骨立時歪裂,鼻孔冒血。

蹲騎在他背項上的男人雙手合握高舉過頭。人們這才看見,男人拿著一塊比人頭略大的方形麻石。

男人運用全身之力,把方石朝自己兩膝之間狠狠砸下——

在場許多人平生第一次聽見,人類頭骨被壓碎的聲音原來是這樣低沉。

以曹功的頭顱為圓心,廣場的地面散濺出一幅如太陽般的血紅圖案。

男人放下沾滿鮮血的麻石,以曹功的屍身作跳台再次躍起,然後在農民之間以驚人的速度穿插奔逃,卻沒有碰撞到任何人。

二十六名「豐義隆」漢子全都像給釘死在地面般,沒有移動半步。一切突變實在發生得太快——從發現鐮首,直至那兇手離開曹功的屍體,他們沒有人眨眼超過四次。

只有一個最接近曹功的護衛來得及反應。他拔出藏在衣襟下的匕首,朝逃逸的兇手追過去。

鐮首如鐵壁般截在他跟前。

他本能地舉刀刺向鐮首的腹部。

刀尖到達鐮首的衣服數寸前無法再前進——鐮首像跟對方心靈相通般,右手準確無比地擒住那握刀的手腕。

鐮首踏前半步,左掌砍擊那護衛伸直的肘彎內側,那條手臂不由自主地屈曲了。刀尖立時反轉了方向,鐮首右手再往前推送,匕首爽快刺入了護衛的胸口。

鐮首殺人的動作輕鬆得就像在搔癢。

他伸出刺滿荊棘圖案的左手,指向地上兩具屍體,然後瞧著那二十五個活人,略一搖頭。

——別來送死。

他重新把斗篷拉上頭頂,然後轉身隱沒在驚惶的農民之間。

這時在廣場邊沿開始傳來馬蹄聲,前方衙門的正門也打開來。農民們看見門裡整齊排列著明亮的刀槍。

——在首都軍隊陸續出現,展開「清場」的工作時,棗七和鐮首早已安全登上停在廣場附近、由陸隼負責駕駛的馬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