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無智亦無得 第一節

趙大倫感覺得到:暴力正在接近。

春霧籠罩在廣場上空。潮濕而鬱悶的空氣,令他額頭冒出汗珠,再沿著臉頰與衣領滾下來,把寫在衣服上那些字體滲糊了。

今天早上,他照常如每個月的初一與十五一樣,把那件寫滿了斗大墨字的白紙衣披在身上,額頭纏上一根白布帶,走到位於東都府衙門前這個小廣場,跟其他農民默默站立一整天。

鬼哭神號

天道昭昭

趙氏村上下老少

七十三口性命身家

白紙衣的胸前寫著這樣的字——是趙大倫親手寫的。這已經是第三件。第一件給雨水淋壞了,另一件給差役撕破了。這一件再破掉,他還是會再做第四件。

——從進首都那一天開始,他就沒有平安回鄉的打算。

其他農民有的也開始自己做起紙衣來,然後請趙大倫為他們寫字——在他們當中,他是唯一識字的人。

趙大倫上京快滿一年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留在這裡多久。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先死在首都的街頭或是牢獄裡,還是松林鄉趙氏村的人先餓死。

在這一年裡,他眼看著這些跟他一起在廣場上伸冤的農民一天天地增加,當中有許多來自比他更遙遠、更窮困的鄉村。

他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會變成這樣,可是他別無選擇。

沉重的賦稅他們可以忍受;從州里、縣裡、鄉里一層層壓下來的種種苛捐雜項他們也可以忍受;各種無理的強迫勞動,還有地方官吏進鄉里「視事」如同搶掠,他們也都忍受了;開一口井、宰一頭老牛、生一個孩子、葬一個親人都有種種不同名目的「抽征」,他們從沒有吭一聲;當年「平亂戰爭」趙氏村有十四個被強征的壯丁沒有回來,遺屬們連半分錢兵酬都沒有收過,縣裡卻先索取兵酬的抽稅——他們一樣沒有反抗……

他們知道:自己生為農民,註定就是要給別人欺侮。就算連最後那一口飯也沒得吃,他們都能忍受。

去年由於欠收嚴重,四個村民在村長首肯下到了縣城衙門,請求暫緩稅項。

那四人在縣牢里關了五天才回來。有一個永遠也不能走路;另一個的右手變成了軟巴巴一堆肉;其他兩人在床上躺了三個月。

趙氏村的人咬牙強忍,以為事情會就此完結。

兩天後縣裡來了十個人,硬說是村長煽動村民抗稅而要「嚴加查問」。他們待在村長的屋子裡一整夜。門鎖上了。

沒有人知道那一夜屋子裡發生什麼事情,他們只看到村長的十三歲女兒雅花的屍體。每道傷痕都暴露出來——因為衣服都撕破了,長有稀疏陰毛的下體結了血痂……

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趙大倫每次想到那具屍體,心裡感到的不是如火的憤怒,而是像結了冰一般的寒冷。

——然而到了首都,跟這些來自其他農村的人認識以後,他才赫然發現:這許多人家鄉里發生的許多故事,趙氏村並不是最悲慘的一個。

他的心裡更冰冷。出發上京時原有的那股希望已經死掉。他總算讀過一點書,比這裡所有的人心裡都雪亮:根本就沒有任何希望。我們只是向著一道鋼鐵鑄造的牆壁伸冤而已。

只是他無法放棄。不是因為趙雅花那具屍體常常在眼前出現;不是因為這些同病相憐的難友;也不是因為他知道,縣裡的人也許已經得悉他上京的事,正拿著刑棍在家鄉等著他。

他不放棄,因為他已經放棄了人生的其他。他甚至不再在乎是否有人看見紙衣上的字。他的腦袋麻痹了。他茫然站立在廣場的中央,什麼也沒有想。

——直至現在這一刻。

他驀然預感到那迫近的暴力,他腦里一部分猛然活過來,恐懼與想像同時燃點。

令趙大倫感到不安的,是廣場跟平日有點不同。過去每次集會時在外圍虎視眈眈的差役和禁軍都不見了,連平日守門的衙差也不知到哪兒去了。

眼睛看不到那些可怕的人,趙大倫更清楚感覺到隱形的壓迫力量。

——力量……他忽然想像:假如不是他孤身一個人上京,而是趙氏村七十三人全體到來,那將會是怎樣的光景?……

——不,不只這樣。還有廣場上二、三百個來自不同村落的人……還有許多沒能夠上京的。半路被抓的。已經絕望回去的、病死或餓死的……這些伸冤的人,他們家鄉的農民統統都朝首都這兒進發……那將會是什麼光景?

——一個個黑壓壓的人頭;一張張疲倦飢餓的臉;一雙雙粗糙的手掌……成千成萬……

趙大倫想像著在廣場上漫步。他忽然發現了一個人。不屬於他們的人。

那人蹲坐在人叢之間,全身從頭到腳都披在一件破污的粗布斗篷里,像一塊石頭般紋絲不動。他擁有趙大倫平生見過最高大的坐姿——即使蜷曲屈膝,頭頂仍及趙大倫的胸口。

那人略一抬頭,似乎發現了趙大倫的目光。他看了趙大倫一眼,又馬上把臉藏在斗篷里。

那短短的一瞥里,趙大倫看見了:這個男人好像有三隻眼睛——額頂上多了一顆……

——他不知道:許多年以後,這個巨大的男人將以令世界震驚的方式,實現他剛才的想像。

趙大倫恐懼得全身顫抖。他忽然很渴望,在自己還能呼吸走路的時候回去家鄉。他想再看一眼鄉里高大的松樹,還有趙氏村的美麗田野。在夕陽之下……

然後他聽見那凄絕的呼聲,看見那噴濺的鮮血。他哭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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