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苦集滅道 第六節

薄薄的黃色紙符上印著這樣的硃紅色圖案:一個長發披肩,無法分辨雌雄的仙人,踏足在盤卷的雲朵上;仙人長長的左邊水袖下垂飄飛,右手則向上伸舉,露出一條玉臂,手掌捏成一個法印,食指尖指向圖案右上角的一輪弧月。圖案右旁直書一行彎曲古怪的細小文字:

神通飛升之力護持八方

圖案是粗糙的板印,刻工風格俗氣之極,一看就知是尋常工匠的手筆,尤其那行字歪歪斜斜,幾處都筆畫錯誤,恐怕雕刻者根本不識字,只是按圖而作。

這樣的黃紙符成列地貼在嘉平坊外頭這堵面朝鎮德大道的牆壁上,大概有一、兩百張,顯然是剛貼上不久,漿糊還沒有干,把黃紙都滲成了半透明:印刷也似乎甚匆忙,其中許多都有漏印之處,或硃砂糊成一團……

狄斌牽著馬經過這面牆壁,仔細看這些紙符,隱隱感到不祥。

「這是什麼玩意兒?」他身旁的田阿火問著,忍不住從牆上撕去一張——狄斌想叫他別亂碰已來不及。「今天是什麼仙誕或節慶嗎?」

於潤生從車窗伸出手掌。田阿火馬上會意,走到窗旁把那紙符交給堂主。

於潤生在車廂里細看那張紙符圖案一會兒,然後問坐在對面的花雀五:「你知道這東西嗎?」

花雀五接過來看了幾眼。「好像是個叫『飛天』的教門……這類東西京都里多著呢。朝野上下都知道,當今皇帝小子迷上了仙術、煉丹那些玩意兒;許多不知打從哪兒來的僧道都涌到京都求富貴……這類大小教門最少也有幾十個,大多還不是為了刮錢,或者騙幾個閨女……」說到這兒他看一看李蘭,沒有再說下去。

於潤生沒有回應,只是再拿過那符咒來看。花雀五有點意外。想不到於潤生會對這些迷信東西感興趣。

「好像有點邪門……」外面的田阿火繼續嘀咕。黑道中人出生入死,難免迷信。「會不會是咒術之類啊?糟糕,我剛才還撕了一張……連皇帝腳下的地方也有這種東西……」

就在這時前方街角轉出十來個男女,全都穿著像紙上仙人的衣服:一身寬長的白袍,右袖僅及肘彎,左袖長過膝蓋。他們有的把頭髮剃成古怪圖案,有的則不結髮髻披散在肩,一邊嬉笑著旋轉起舞,一邊往空中拋撒更多的黃符。有兩人以腰間的小鼓打出節奏。

狄斌訝異失笑,又想起田阿火剛才的話。

——不錯。這種事情不該出現在一國之都。還有昨天那些饑民……究竟是什麼世道?……

暴烈的馬蹄聲打斷了狄斌的思路。

狄斌突然聯想起數月前那個雨天的馬蹄聲——陸英風元帥的騎隊來臨時的聲音。

同樣的壓迫感,只是與當時陸英風的騎兵不同,這次來者沒有任何掩飾自己到臨的意思。馬蹄躂躂奔跑於青石地上,響徹了整條街道。

那群跳舞的男女一聽到就四散奔逃,可是太遲了。當先一騎沖入人群,健馬把一個男人撞得平飛往數尺外的牆壁,再反彈著地,壁上的紙符為鮮血染紅。

棍棒與套索緊接著出現。其中三名信徒被繩子索著肢體在地上拖行。眨眼間再沒有一件完整乾淨的白袍。

直到鎮壓完全靜止後,狄斌方才看清來者的外貌:一個個騎士穿著既非軍兵又非官差的黑色衣冠制服,沒有任何護甲,玄黑披風的內側滾動著腥紅色的襯裡;腰間配著似乎只作裝飾用的短彎刀,手裡各攜著馬鞭、棍棒和勾索,在最後面跟隨著兩輛駟馬拉的車子,車廂是一個巨大的竹籠。

這些裝備告訴了狄斌:這伙騎士不是用來打仗或捕捉匪賊的。他們是用來對付沒有抵抗能力的人。

當中有十來個騎士下了馬,拿馬鞭抽打著仍想掙扎站起的「飛天」信徒。接著他們從鞍旁解下繩索,把那干男女逐一像豬般捆綁起來,手法十分熟練利落。當綁縛女人時,騎士故意把她們胸前衣衫撕破,讓乳房彈跳暴露出來,再用繩索在上面狠狠纏繞。一個女人的胸脯被束成紫色,發出痛苦的呻吟。騎士們獰笑著。

狄斌瞧著他們把男女塞進籠車時,發現陸隼已經站在他身旁。陸隼那張鼻頭崩缺的臉顯得有點緊張。

「不論發生任何事情,別說話。」陸隼悄聲對狄斌說。「更絕對不要動手。這些人動不得。」

狄斌點點頭。他知道陸隼比自己對首都熟悉得多。「他們是什麼人?」

陸隼還沒有回答,狄斌發覺自己被其中一個騎士盯上了。那人的臉蒼白而瘦削,下巴和兩頰的鬍鬚都颳得乾淨,更突顯出那個長長的鷹勾鼻和菱角般的顴骨。他的冠帽上比其他人多了一朵紅纓,皮革制的腰帶、馬靴和刀鞘格外擦得晶亮。

他帶了五名顯然是部下的騎士,向著「大樹堂」的車隊接近過來。

花雀五已經下了車,神色跟陸隼同樣凝重。狄斌看得出來:這些騎士是連「豐義隆」也不能惹的傢伙。那代表了他們的權力來自最高層……

花雀五已準備把「豐義隆」的令旗從衣襟掏出來——自進城以後,車隊即把旗號取下。那是「豐義隆」的規矩——首都不是展示幫會權威的地方。

十數騎從鎮德大街北面滾滾馳來,引起了雙方的注意。花雀五看清楚來者,頓時鬆了一口氣。

來者最前面是並排三騎,中央一匹馬上乘著一個身材高挑的青年,大概二十四、五年紀,臉孔異常俊秀英挺,臉頰光滑如白玉,顯得一雙濃眉更烏黑,加上一身錦袍和一頂銀絲織造的古式冠帽,儼然是世胄貴公子的模樣,狄斌不禁對他的臉多看幾眼。

在那公子右側的一騎則坐著一名身軀寬壯、相貌堂堂的漢子,國字臉的下巴圍著剪得齊整的髯須,長得高鼻深目,眼珠子呈淺色。狄斌看不清那是什麼顏色。

左側的騎者狄斌則已經在漂城見過——是長著一頭鬈髮的茅公雷。三人身後跟隨著約十騎部下,比起「大樹堂」的人馬來,衣著都光鮮講究得多。

那名貴公子驅馬到鷹勾鼻身旁,微笑著向他悄聲說了幾句話。那鷹勾鼻沒有露出半點表情,只是略一點頭,朝那公子回了短短一句,便即舉鞭示意部下撤走。

那隊黑騎士拖著竹籠車子往西轉入街角消失,但是籠內男女的悲叫聲仍隱隱可聞。

「五哥。」貴公子下馬走到花雀五跟前。虯髯漢與茅公雷也下鞍緊隨在他身後。「於哥哥呢?」

花雀五略一錯愕——想不到他會如此稱呼於潤生。「就在車上……」

同時車簾揭起來,於潤生拴著手杖下車,那貴公子急忙上前攙扶。

狄斌有點緊張地趨前。他也覺得很意外,這公子的身分他已經猜出來,意料不到此人竟對老大如此熱情相待。

「於哥哥慢走……你的傷不礙事吧……」於潤生已經著地,但那貴公子仍緊握著他的手掌。

「托福,已經痊癒了……公子別這樣稱呼姓於的。我入幫日子尚淺,受不了這稱呼。」

「哥哥別對我客氣。」公子回頭看看自己的部下,乾笑了幾聲。「沒有在城門接你,作弟弟的真該死……」接著朝部下呼喝:「回去通知爹,於哥哥已到!還有,在樓子里擺開酒菜,為哥哥和眾位洗塵!」數名部下應和著,拉轉馬首向北馳去。

「公子,不必如此客氣……」

「哥哥,你才不必客氣。」貴公子微笑直視於潤生,一雙又亮又大的眼睛透著深意。「這裡是京都。哥哥一天在這裡,什麼都不必操心,我容小山會為哥哥打點一切。」

於潤生回視容小山的眼睛。

他完全明白容小山話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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