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苦集滅道 第四節

「他要來了。」

章帥左手握著一管顏色古舊的煙桿,右手負在背後,臉容懶洋洋地瞧著壁上一幅字匾,漫不經心地說。

那字匾長四尺多,木製的框架黑得發亮,上面以蒼勁潦草的筆劃書著「仁義」二字,每個都有人頭般大小。

章帥抽了一口煙。那是異國的貢煙,煙霧裡帶著橘子般的清甜香氣。他略一回頭,看看身後的人聽了有什麼反應。

那人隔在一方書桌之後,背著章帥而坐,仍然握著一本書冊在細讀,眼睛並沒有離開。

手指把書翻過了一頁,閱讀數行後,那人才把書合上。

「我知道。」聲音略帶陰柔,不表露任何語氣情感。那人檢視一下手指甲,又玩弄著左手上一隻刻花的白銀手鐲。「我們不是一直在等待他嗎?」

「我知道容玉山父子已準備為他接風。」章帥把煙桿擱在書桌一角的石制灰皿上。「我猜想得到,他們會給他開些什麼條件。」

「那是什麼?」

「是好得令他無法拒絕的條件。」章帥微笑著說。

「他會接受嗎?」

「當然了。」章帥側首瞧向書房外的花園。「他不會拒絕任何權力。這是他來京都的目的。」

那人點點頭,但不確定是表示同意還是讚許。「章祭酒,我相信你的眼光。」他頓了一頓又說:「否則龐祭酒就是白死了。」他說後一句話時,聲音明顯變得低啞。

章帥無言撫摸著唇上修得很整齊的棕色短須。

「快要十五年了……」那人嘆息著說。「死去那麼多人,也不過換來十五年的太平。那些記憶還是那麼清晰……這麼快又再開始了……」

「這次不同。」章帥回答。「這次有很多事情,都在我的掌握內。」

「幸好,過了這麼多年,還有你在。」那人連同椅子轉動過來——椅子下方安裝了一大一小兩對車輪。「我的『咒軍師』。」

章帥略垂下頭,神色恭謹地說: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老闆。」

於阿狗還記得媽媽在半個月前跟他說:「我們要去京都。」

她撫摸著他已凹陷的臟臉頰,懷著希望地說:「我們和其他村民一起去。到了京都就吃得飽。那兒有米飯和熱湯。每天都有。」

因此在阿狗那小小的腦袋裡,幻想中的京都是一個到處都堆滿白米、放滿熱湯桶的地方,那兒的人在不停地吃飯和喝湯。

現在他已不知道媽媽到了哪兒。

當馬車外頭的人呼喊到達京都時,阿狗不禁興奮地爬到窗前,觀看京都是什麼模樣。

沒有堆成小山的白米。沒有冒著蒸氣的桶子。也沒有人在吃飯喝湯。

窗外是一堵又高又長又硬又冷的灰色牆壁。

阿狗沒有特別感到失望。反正他早就吃飽了,臉也不再臟,換了一身又暖又軟的衣服。衣服外面穿著一件硬梆梆的粗麻衣,頭上束著一根白布帶——阿狗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穿。不過他看見其他同行的人也都穿成這個樣子,新的爸爸和媽媽也是一樣。

他很喜歡新的媽媽。她常常抱著他,喂他吃,替他穿衣服。她問他會不會寫字。他搖搖頭。她教他寫了第一個字——他的新姓氏。阿狗很高興,因為這個字很容易寫。

現在新的媽媽拖著他的手,告訴他:「我們要下車了。」新媽媽的手掌很溫暖。跟從前媽媽的手一樣的粗糙。

步出馬車時阿狗想像,在京都里會看見些什麼東西?人們花了這麼大的氣力,建起那樣高的一道牆壁,守在裡面的一定是十分、十分漂亮的東西。

阿狗下了車,和新媽媽牽著向前走。新媽媽的另一隻手給新爸爸牽著。

於是阿狗看見他懂事以來見過最大的一道門。他不知道這麼大東西還可不可以叫做「門」,還是大人們叫它另外一個名字——在他的村子裡,「門」只是那種又小又窄的洞,許多連門板都沒有,只掛著臟布或竹簾。

阿狗回頭看看自己剛才坐過的馬車,又看看那道「門」。那門口寬得足夠讓五、六輛大馬車同時通過去。阿狗不明白為什麼要在門前下車。

他看見其他穿麻衣的叔叔也都下了馬和車子。除了有些留著看守馬兒外,其他都跟隨在他和爹媽身後。

正向前走時,阿狗突然感到眼前一切變得蒙上了一層黑暗。

他仰臉看才發覺:是那堵巨大牆壁的陰影投落在他們頭上。

他感到有點害怕,側過臉偷看爹爹和媽媽是否也一樣。

阿狗看見了:那個昨天剛成為他父親的男人,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前方的「門」,一雙眼睛發出奇怪的光采。

阿狗看見父親這個模樣就明白了:父親跟他從前見過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樣。

他希望自己長大以後也能成為這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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