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苦集滅道 第三節

「大樹堂」的車隊共計四輛:最前一輛開路的原本給狄斌坐,可是他堅持要親自負責指揮探路的騎士,只有在晚上露宿時才會進車子休息;第二輛是於潤生夫婦的座駕,除了葉毅之外,車頂和車尾各坐著一名護衛,兩側也有騎馬的部下沿途保護;第三輛用來載運糧水、衣物、器皿、野營用的帳篷和其他必需品;押尾的車子則是鐮首和寧小語乘坐。加上車夫和其他騎馬的護衛,整支車隊多達七十四人,每到一個城鎮就要把當地最大的旅店包下來。若非有「豐義隆」的旗幟,加上各地分行預先招呼照應,他們早就成了顯眼的劫掠目標。

可是這樣一支大車隊馳進這段官道時,就像一片葉子飄落在森林中。

不論往哪個方向看,也無法看不見人。

螞蟻般的饑民,在破布搭成的帳篷四周圍成一堆堆,或是幾個摟成一團互相取暖。觸目可見都是形貌凄慘的光禿樹木,葉子和樹皮早就變成他們胃囊里的苦水。

車隊和馬匹都走得很慢。田阿火騎馬走在最前頭,不斷驅趕坐卧在道路中央的人。他們大半都已無法行走,要用爬的回到路邊,僅僅躲過碩大的車輪。

狄斌策馬緊靠在於潤生的車子右側。他左手握韁,右手按在插於鞍旁的環首鋼刀上。然而他知道刀子只是安慰——這數以千計的饑民假若真的一起發難,不消一刻就足以把整個車隊吞噬。

他沿路掃視每一張凹陷的臉龐。沒有一個人哭——也許他們身體里的水分快要干竭了。每副龜裂的嘴唇都半張著,似乎在期待些什麼。是救濟?還是死亡?

狄斌已派部下查問過:這大批難民來自直轄州(首都所在的州府)西部三個村鎮。因為去年大旱導致嚴重欠收,可是還得把過半的田產交納,到了冬天時不得已連谷種都吃掉了;過年後一待天氣稍暖,就離鄉上京求恩恤,可是還沒到首都十五里內已被禁軍驅趕回頭,流竄到此地時已餓死了半數。

狄斌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他不是沒有見過窮人。幾年前他自己也窮得要命。可是在漂城那種大地方,窮人至少還有飯吃——從那些豪戶和權貴的手指縫溜出的一點點也足夠養活許多人。漂城的窮人還可以養狗……

比起過去在破石里的日子,這裡更讓狄斌想起戰場,那枕藉的屍叢。

——至少士兵還要死得體面一點……

「白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來嗎?」於潤生的聲音隔著車廂響起。

「是要讓我們……回想從前什麼都沒有的日子嗎?」

狄斌沒有看見車廂里的老大在搖頭。「是要看看他們跟我們有什麼分別。你知道嗎?」

狄斌再看四周。一張張蠟黃的臉。都是普通不過的農民。狄斌的老爹是獵戶,可也不比農家好上多少。他想像自己假如還留在老鄉,今天會變成什麼模樣。

「我不知道。」

「他們雖然都已經餓得半死,可是這兒這麼多人,要是都涌過來的話,我們車子里所有的東西也都得獻出來了吧?不,他們可以乾脆把我們幹掉……今天又將多一頓肉食。」於潤生乾咳了幾聲。「對啊。我想他們早就開始吃人肉了……」

「可是他們沒有這樣做,為什麼?」

狄斌聽著,按在刀柄上的掌心冒出冷汗。這是他一直擔心的事。不錯,為什麼他們沒有走過來?

「因為他們不敢。他們沒有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勇氣。從出生到死亡,他們都相信自己是個普通人。除了偶爾的運氣之外,他們不相信自己能夠改變些什麼。他們相信世上許多東西是不可違背的。他們永遠在等待別人告訴他們做什麼和不許做什麼。他們也曾經作夢,並且很輕易就把這些夢放棄、忘記了。當災禍降臨的時候,他們怨恨自己的命運不好,而忘記了自己從來沒有作過選擇。」

「你不相信嗎?你看看。他們快要餓死了,而最需要的東西就在眼前。可是他們仍然不敢伸手去拿。我要走這條路,就是證明給你看,我們和他們之間的分別。」

「堂主說得太好了。」車前的葉毅微笑著說。

狄斌瞪了葉毅一眼。這個他親手帶進「大樹堂」的小夥子變得有點不安分,自從給於老大升作近身之後,葉毅的態度有點高傲起來,尤其是去年冬天老大「遇刺」的事件後更甚。穿衣也比從前講究,以顯示自己跟其他幫眾地位有別。

狄斌沒有答理他,別過頭再瞧向那些饑民。裡面夾雜著幾個孩子,手腿瘦得可憐,肚皮圓圓地鼓起。他不忍再看。

他知道老大的話中還有其他意思。跟漂城比較,首都是另一個世界。他們面對的將不止是黑道上的事情,也許有一天,他將要做一些事情,或是作出一些決定,令許多不相干的人受害。

不能猶疑。不可同情他們。

不能因為這些沒有價值的人而失敗。

——狄斌知道這是老大真正想說的話。

「停車。」於潤生忽然在車中呼喊。狄斌頓時變得緊張。雖然他相信於老大的話,可是這畢竟太危險了。

車後的帘子捲起。身穿厚厚黑色棉袍,手上握著一根短步杖的於潤生慢慢走出來。

看著老大的臉,狄斌很感憂心。大夫說那箭傷已經完全康復。可是他總覺得老大跟受傷前有點不同——又說不出哪兒變了。

——就像剛才。從前的老大很少說這麼多話……只是一些可憐的農民而已,何以他要這樣說?……

——是因為失去兒子的打擊嗎?……

葉毅馬上跳下車座,緊隨在堂主身旁,另外四個帶刀的部下也下馬來護衛。

於潤生走向剛才狄斌看見的那群孩子。其中兩個男孩有氣無力地擁抱坐在地上,面目頗是相似,看來是一對兄弟,可是已瘦弱得分不清哪一個年紀比較大。

於潤生拄著短杖半蹲在他們跟前。他左右看看兩張稚嫩乾枯的臉,然後問右邊那個男孩:「你是哥哥嗎?」

男孩點點頭。

「父母呢?」

男孩搖搖頭。

「死了?」

男孩看了弟弟一眼,猶疑了一會兒,然後張開結著血痂的嘴唇:「大概是吧。」聲音粗啞得不像孩子。

附近一些還有點氣力的饑民,開始好奇地聚攏過來。狄斌更緊張了,示意田阿火也下馬,保護在堂主身旁。他則領著八騎走近了一些。他已決定,必要時不惜策馬衝殺過去——不理會死在馬蹄下的是老人、女人或是小孩。

「想坐上我的車子來嗎?」於潤生問。

兩個孩子驚訝地互看了一眼,同時點頭。

「可是我只能讓一個人坐。」於潤生說時臉上異常冷漠。「誰要來?你們自己決定。」

這對兄弟再次對視,互相擁抱的手掌握得更緊。幼小的眼睛透著複雜的感情,兩張嘴巴半啟,久久無法說話。

「怎麼樣?決定了嗎?」

「我要坐!我要坐!」

一個比這對兄弟還要小的男孩從中間走出來,硬生生把兩兄弟撥開,在於潤生面前呼喊。

於潤生單臂把那孩子抱起來,然後轉身步去。地上那兩個小兄弟馬上嚎哭起來。

其他圍觀的饑民想跟上前向於潤生討求,可是都給帶刀的壯士攔阻。其中一名刀手把兵器出鞘寸許。那寒光像一道無形的牆,令饑民不敢再移近半步。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於潤生一邊步回車子一邊問。

「沒有。爹爹只叫我阿狗。」

「堂主。」葉毅緊跟過來。「不如讓我來抱。這孩子好臟,看來長著蚤子。」

於潤生沒理會他,仍然看著男孩說:「我就且叫你阿狗,改天再給你取個名字。從今天起你姓於。我就是你爹。」

孩子用力地點頭:「爹。」

狄斌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他明白於老大的意思。正如老大剛才所說,這個孩子有勇氣掌握自己的命運。這就是生和死的分別。

——可是這不太殘忍了嗎?不可以把三個孩子都帶走嗎?……

——其他孩子呢?這裡一眼看過去至少也有七、八十個。總不成都帶走吧?只帶走三個的話,跟現在三個裡帶走一個有什麼分別?……

於潤生已抱著孩子回到車廂里。狄斌正準備指揮部下再次起行,發現又有人下了車。

從最末那一輛。

狄斌急忙策馬奔過去。

披散長發的鐮首穿著一件寬鬆的褐色袍子,肩上披著一塊織有彩色花紋圖案的西域毛毯。雖然衣服掩蓋了身材,但明顯比幾個月前清瘦——當然仍未能恢複以前那堅實完美的容姿。

他手挽著寧小語一同下車,兩隻手掌一黝黑一雪白,十指交纏緊扣。寧小語仍然美得令人呼吸加速——連那些饑民看見她時也短暫忘記肉體的痛苦——但不施脂粉下已減了從前的風情,乍看還像未出閣的閨女。身上只穿著一襲素藍的衣裙,仍不掩美好身段。

「五哥!上車吧,我們還是快走。」狄斌勒住馬兒同時催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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