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苦集滅道 第二節

於潤生的呻吟聲音壓得很低,被軌軌車輪聲所掩蓋。只有耳朵貼著他嘴巴的李蘭才聽得見。

——那叫聲就像一隻受了傷的小動物。

於潤生的頭臉埋在李蘭的頸肩處,沒有看著她的臉。她緊咬著下唇,眉目都皺成了一團,仍然結實的大腿吃力地緊挾他的腰肢。她壓抑著要用指甲抓他背項的衝動。

流產至今已近四個月了,她仍覺得子宮的創傷沒有復元。

可是她強忍著那像刀割般的痛楚。因為這是在李蘭懷孕之後,他們第一次再做愛。

於潤生的身體突然變僵硬了。他從胡床爬起身子來,俯首坐在床邊,伸手按著左邊的胸口。

李蘭也馬上爬起來,拿一件棉衣披在於潤生又白又瘦的赤裸背項上。「別著涼了。」然後她自己才披上衣服。

於潤生乾咳了幾下,然後抬起臉來。車廂的紙糊窗透來白蒙蒙的日光。看來下午還沒有過去一半,車子仍在顛簸著。

李蘭伸出她皮膚粗糙的手掌,輕輕撫摸於潤生的後頸。「又開始痛了嗎?」她的臉容已緩和下來,忘記了自己剛才私處的痛楚。「讓我給你看看,是不是裂開了?」

於潤生搖搖頭。那箭創早在兩個月前已癒合乾結了,現在血痂也都差不多脫盡,可是胸口偶爾還是會出現那陣帶著陰寒的痛楚。不算很劇烈,卻總是冷得連背脊也緊縮起來,手腳都失去力氣。大夫亦無法解釋,只著他多吃一點溫補的東西。

兄弟們都勸他完全康復後才上路。可是等不及。已經是三月了。龐文英亦已在京郊下葬多時。

李蘭還是輕輕拉開他的衣襟,低頭細看那個拇指粗細的傷口有沒有再裂開滲血。

她憐惜的表情忽然轉變成訝異。

「潤生,你有沒有發覺,這疤痕好像……」

「我知道。」於潤生冷冷地說,也垂頭凝視自己的胸口。

這是一個月前還在漂城時,他從澡盆的反映里發現的:那傷口疤痕結成的形狀與紋路,活像是一張正在哭泣的人臉。

他伸出指頭,輕輕撫摸那創疤的表面。疤上兩點像眼睛的凹洞,似乎也在看著他。

「這會不會是……」李蘭的淚水沿著鼻側滾下來,可是她並沒有抽泣。「……會不會是我們的兒子?……」

於潤生的臉沒有動一動。他只是默默伸手拭乾妻子臉上的淚,然後把衣袍合上。

——是我的兒子嗎?

——還是龐文英的亡靈?

——你們這麼渴望跟隨著我嗎?要看看我犧牲了你們之後將要得到些什麼嗎?

那股寒痛似乎變得更冷。他伸臂摟著李蘭。他需要她的溫暖。

——很好。我會讓你們看得到……

停在低崗上方的馬隊共一十七騎,當先一匹棕毛雪蹄的健馬是來自漠北的「喀庫爾」品種,矮小但肢壯步密,甚耐長途奔行。

騎者亦一如馬兒,短小而驃悍。一身沾染黃土的白袍,口鼻前圍著遮塵的白布巾,那身影在春霧中半隱半現。

其餘騎士亦同樣蒙著下半臉,攜帶各式弓矢刃物,一副隨時預備從崗上衝鋒而下的容姿。

十七人默默在崗頂朝下眺視。

濃霧散去少許。為首的騎者終於看清楚了,那些聚集在下面官道四周的是什麼東西。他的眼睛訝異地睜大。

「不得了……」

他旋揮左臂,馬上帶領騎隊回頭向來路賓士。

在道上急跑半里後,插著黑色「豐」字旗號的車隊才在前頭出現。騎者遠遠便吹起哨音,並且高舉手掌示意車隊停下來。

矮馬的奔勢未停,直到第二輛馬車的廂旁才靈巧地迴轉勒止。騎者拉下布巾,露出他一貫白皙乾淨的臉龐。

坐在車子前座車夫身旁的是葉毅。「六爺,堂主還在休息……」

狄斌沒有答理他,等待車尾的竹簾捲起。

於潤生只是隔著紙窗說話:「白豆,怎麼了?」

「老大,我們得暫時停歇。」狄斌的臉上露出憂慮。「我看看有沒有別的路可走……」

他說著時瞧向最後尾的那輛馬車,車裡的人沒有任何動靜。狄斌皺眉。

——跟她在睡覺嗎?……

「前面有什麼,非得繞路不可?馬賊嗎?」雖然車隊掛上了「豐義隆」的旗號,可也難保沒有不賣賬的山野賊匪攔路,因此才要狄斌的騎隊在前方探路。

狄斌搖搖頭。「馬賊?我才不怕。是饑民,不知怎地流竄到了這地方……」

「六爺不怕馬賊,卻怕饑民?」葉毅訕笑。

狄斌沒有動容。「你看見那個數量,就不會笑。」

「好。」於潤生的聲音透露出感興趣的語氣:「我們就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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