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空中無色 第十節

於潤生中箭時是中午時分。

然而很少人知道,這血腥的一天早在清晨已經開始。

這一天的清晨還沒有下雨。

可是龐文英嗅到雨雲臨近的氣味,他微笑。經驗,老年人就有這個優勢。

他看著卓曉陽把馬兒牽出來。這個最小的弟子也已經四十二歲了。五個師兄弟里他是最能吃苦的一個,沒有什麼特別的才能,卻很勤快。這麼多年來龐文英的起居都是由他貼身照料。

是時候為他安排退路了,龐文英想。幾年後當於潤生接掌了權力,卓曉陽在那新班子里不可能有任何作用。就給他一大筆錢,讓他回家鄉吧。「五大門生」里最少有一個可得善終……

沈兵辰把馬首拉定,讓龐文英登上馬鞍。噢,這種感覺。在馬背上龐文英又感覺到那種力量,所以即使快要下雨,他仍沒有放棄今天清早的城外策騎。這已是他六十六歲的身體能夠享受的少數樂趣。酒已經不能多喝。女人是很遙遠的事……

兩個弟子也登上馬鞍。龐文英看著前面的沈兵辰。那交叉背負的雙劍已經好久沒有真正用過。可是龐文英知道這個二弟子至今仍未疏懶練功。他在於潤生身邊還會有用。

問題是沈兵辰能不能接受這現實。龐文英知道沈兵辰自小沒有什麼野心。可是這麼多年來,江五在才能上的缺陷很清楚易見,沈兵辰也一定曾作出繼承龐文英權力的打算。如今他會對於潤生有什麼想法?

不能有別的想法。假如沈兵辰成了於潤生接管權力的障礙,龐文英會毫不猶疑地親手除掉他。這不是因為偏愛,而是權力的現實。

——他知道沈兵辰也明白這一點。

三騎緩步經過正中路與平西街的交口,沿街前往北城門。龐文英盡量把馬步放輕放慢。他不想在這天還未明的時分吵醒街道兩旁酣睡的居民。雖然他知道漂城裡沒有人敢對他的馬步聲抱怨。許多年前龐文英已明白:建立權力的要訣就是不濫用權力。

遠方傳來斷續的更響。龐文英已有點按捺不住。他只想在冬晨的曠野上逆風快奔。讓寒風颳得臉龐麻木的同時汗流浹背。再回行子里浸一個冒著蒸氣的熱水澡,讓卓曉陽洗刷他那仍舊肌肉結實的身體……

前面有個挑糞的漢子攔住去路。他身上穿著一件殘破的棉襖,用布包裹著口鼻。

龐文英沒有掩鼻。他尊重每個用勞力吃飯的人。何況他許久前已習慣這種臭氣——在家鄉,他六歲便開始下田澆肥。

他想起家鄉。已經沒有多少記憶了。離鄉差不多五十年,只回過去一次。那窮得要命的農村,他沒有半點好感——否則當年就不會跑到京都里闖。

可是忽然之間,一些蒙昧的官能記憶回來了:田裡的陽光很暖;寧靜的魚塘;樹上剛摘下來石榴的甜味……也許應該回去一趟,龐文英想。就在完成一切以後……

然後他才驚覺:這些都是一個快死之人的思想。

「它」又在告訴我了。「它」是那種直覺。過去幾十年刀頭舐血的日子裡許多次救過他性命的直覺。

就在他們三騎走過那挑糞漢身邊時,那漢子正抱歉地垂頭,肩著那兩個大糞桶躲在街旁。

那一刻龐文英還是屏住了呼吸。畢竟那氣味並不好受。

他再次呼吸時卻發覺那臭味濃了許多倍,從鼻子直衝上腦門。他有少許昏眩。

接著是一大灘黏濃、冰冷的液體淋到身上。龐文英本能地閉目低頭。

淋滿他身上的是收集自平西街三十九戶人家的糞便尿液。

龐文英接著聽到一記沉重的鋼鐵交擊聲,一記悶叫。

龐文英感到身體多處有釘刺般的痛楚。那潑灑的糞水裡還夾著其他東西。

當他睜開眼時,赫然看見沈兵辰已死。

沈兵辰的雙劍中段崩缺扭曲,交叉砍在他自己的頭臉上。面門血肉模糊。

那挑糞漢手臂異常地長,右手挽著一柄粗短的六角柱狀鐵棒,握柄纏著皮繩,攻擊的一端滿布圓釘。鐵棒同樣沾滿了糞,明顯剛才還藏在糞桶內。

沈兵辰能在那瞬間拔出雙劍招架,全靠近四十年每天不輟的苦練。可是不論經驗如何豐富的高手,給一桶劇臭的糞尿迎頭潑下,還是不可能面不改容,反應不可能沒有半點延緩。

沈兵辰因為頭骨受重擊而暴突,左眼跌出了眼眶。他的身體從馬鞍倒落時仍維持交叉架劍的姿勢,雙手沒有放開那兩柄仍砍在他臉上的劍。

卓曉陽悲叫著,朝刺客策馬衝擊。

那挑糞漢雙腿像裝著機簧,竟硬生生拔地跳起,越過了騎在馬上的卓曉陽頭頂!

卓曉陽無法相信,「四大門生」里功夫最硬的沈師兄竟然一招之內被擊殺;但眼前刺殺者那有如猿猴般的運動能力,更令他不可置信。

挑糞漢的身體在空中像球般向前翻滾,順勢雙手握捧揮下,重重擊在卓曉陽背項。

卓曉陽第一次知道,破裂的脊骨刺進脊髓神經是如此痛苦。

「龐爺……走……」卓曉陽每喊一個字就吐出一口血。他還想轉身抱住翻到他後面的刺客,可是脊髓遭破壞的身體已不聽意識的使喚。

當「不可能」的念頭烙印在腦海里,那漸漸就變成思想的死角。在龐文英所生活的世界裡,這是最危險的惡習。他很早以前就知道這個道理。可是他忘了。他老了。他的弟子也老了。瞬間倒在馬下的兩具屍體就是證明。

龐文英催策坐騎時閉著眼睛。他沒有心存僥倖。他知道自己犯了黑道上兩個最不可原諒的錯誤:低估了他人的野心;高估了己方的能力。他知道犯這種錯誤只有一種懲罰。

果然,他跑不動。身上多處的刺痛更強烈。有東西勒著他頭頸和肩膀的皮膚。

那夾在穢物里一起撒向他身上的,是一面掛著幾十個尖刺倒鉤的漁網。

那挑糞漢左手扯著漁網的末端,竟令龐文英的馬兒無法前奔。那是野獸才擁有的氣力。

馬匹吃痛嘶叫,往上人立而起。挑糞漢乘勢再猛拉,蒙在網裡的龐文英給扯離了馬鞍,狠狠摔在地上。馬兒也翻倒了。

龐文英還想掙扎站起,可是在滿布糞溺的地上滑倒了。

挑糞漢倒拉著漁網,奔入一條黑暗的窄巷。龐文英被漁網包裹著,仰坐在地上任由對方拖行。

他透過漁網仰視還是灰濛濛的天空。

忽然他知道了,是誰想要他的命。

他忘記了將要死在糞堆中的屈辱。他微笑。一種滿意、嘉許的微笑。

漁網迅速收縮。「豐義隆」歷史上最強的戰將無聲地給那暗巷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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