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斌整整有兩個月沒有跟鐮首見過面。他怕一看見五哥又忍不住動氣。
「你看你像什麼?像頭豬!像個廢物!」
那次一開口說出這句話他已馬上後悔。更難受的卻是:鐮首聽到他這樣罵自己,只是聳聳肩,不在乎地笑了笑。
——他連我怎麼看他也不在乎……
雖然沒有見面,狄斌還是不時派人去探探鐮首,看看他夠不夠錢花用……
狄斌瞧著窗外的雨想得出神。
田阿火等三個親隨以為,狄六爺神情恍惚,是因為憂慮於堂主與金牙蒲川的談判。現在已過了正午,談判已開始了吧?
樓下的賭廳並不熱鬧。冷澈的冬雨令賭客也卻步。外面平西石衚衕行人冷清。只有雨聲。
田阿火也瞧向窗子。他想起幾個月前從這窗口跳進來的棗七。
「那個怪傢伙……我還會看見他嗎?」
狄斌知道他說的是誰。自從幾天前把棗七送到大牢後,狄斌也沒有再看見他。顯然於老大有重要的事情交給他干……是什麼……
「暫時不要再提起那傢伙。不論對任何人。」狄斌說。於潤生沒有明確這樣下令,但狄斌意會到老大不想太多人知道棗七的存在。田阿火也馬上明白了,沒有再問下去。
負責打理平西石衚衕這賭坊的部下叫杜秋郎,兩年前才加入「大樹堂」,本來在州內幾個城鎮間流浪,偶爾乾乾詐騙的勾當維生。狄斌發現了他精細的心思和幹練的交際手腕,把他拉進了幫會。果然杜秋郎也把賭坊的生意管理得很好。狄斌已經準備提拔他經營城裡的部分私貨買賣。
——狄斌知道「大樹堂」還會不斷擴張下去,插手的生意也將越來越多,他每天都在留意身邊有什麼值得吸納的人才。
杜秋郎此刻也在這二樓的賬房裡,隨時準備回答狄六爺的任何問題。
「最近蒲川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動靜?」雖然也許已問得太遲。
杜秋郎思考了一輪。賭坊除了是賺錢的門路外,對「大樹堂」來說也是收集情報的場所。
「好像是這幾天的事……蒲川旗下一家商號買了一批馬,是中上貨色。」
「有多少?」
「不知道。可是既然傳出消息,最少也有十來匹吧?……最近馬兒的價錢沒有什麼浮動,也沒聽聞有什麼大買家,這倒奇怪……」
狄斌沉思。這消息也許根本沒有意義。十幾匹馬的價值,在蒲川的生意王國里微不足道。可是當過兵的人總是對某些東西特別敏感。狄斌一聽見馬,不禁就會聯想到戰爭……
狄斌突然臉容收緊。
「我好像……聽見馬蹄聲……」
田阿火走到窗前觀看。
「沒有啊……我只聽見雨聲。」
狄斌閉上眼睛一會兒。「沒有了。也許是我聽錯。」
「要不要派幾個人到外頭瞧瞧?」杜秋郎問。「畢竟今天……」
這次真的有聲音。是腳步聲。比雨聲更急。
狄斌站到窗口往下俯看。兩個「大樹堂」的部下出現在衚衕里,全速朝賭坊跑過來。
狄斌臉色變了。他認出這兩個人是他派到安東大街監視的手下。
狄斌用兩步躍下了階梯。那兩個人就站在賭坊門裡。身上滿是雨水和泥巴。背項冒出水氣。口鼻吐著白煙。
其中一個才剛加入不久的小夥子只有十七歲。稚氣的眼睛裡溢著淚水。
——不、不要……
那小子跪倒在地上,雙手支地。既因為疲倦,也因為心靈的打擊。
隨後下來的杜秋郎迅速「請」二十幾個賭客離去。
狄斌突然無法控制自己。他撲前抓著那小子的頭髮,把他整個人揪起來——別人絕對想不到矮小的狄斌有這樣的力氣。
「說!快說!」狄斌的口沫吐到那小子的臉上。
「堂主……堂主他……他中了暗箭!……在胸口……」
狄斌感覺自己整個人像給抽空了。抓住部下的手放開來。
「葉毅哥護著他,撤到了總店裡。」另一名回來的部下補充說。「總店」就是安東大街的「大樹堂」藥店。
狄斌咬著牙,無意識地不斷搖頭。他無法冷靜思考。一種巨大的恐怖感從脊樑升上腦袋。
——要是於潤生死亡,一切也從此結束。
他已許久沒有嘗過這種緊張的感覺。雙手十指因缺血而麻痹。他要驅走這種感覺。他要克服恐懼。否則他又會變回從前的白豆……
「金牙蒲川已經是個死人。」
狄斌急步走向大門。
「六爺,先等我把手下點齊!」杜秋郎急忙呼叫。他恐怕狄斌已失去理智。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復仇,而是保護中箭的於堂主——除非堂主已經沒救了……
狄斌沒有停下腳步,直走出大門外。寒雨迎頭灑下,他渾然不覺。
沒有人敢攔阻他,田阿火和另外兩個拳手已趕到他身旁。
杜秋郎已不必下命令。憤怒的氣氛在賭坊里迅速擴散。可是沒有人呼喝,一個個靜默地分派兵刃,聚集到門前。
他們一致瞧著門外狄斌的背影,眼睛裡帶著無比的信任。
狄斌和三名親隨已經走到石衚衕上。狄斌一心一意想著蒲川的頭顱。
左方街角有聲音。
馬蹄聲。急激而密集。
狄斌頓時清醒。
狹小的街道上,一支騎隊挾著飛濺的泥水急襲而來。每兩騎一排的隊形把整條街的闊度都霸佔了,攻勢猶如河道里突然暴發的洪水,根本沒有逃避的地方。
田阿火等三人擋在狄斌身前。沒有時間躲回門內了。他們赤手空拳擺出迎擊的姿勢。
狄斌卻知道他們抵擋不了,拳斗與馬戰完全是兩回事。
當先兩騎衝鋒而至。騎士一身蓑衣和斗笠,看不見面目。手臂握持尖利的長矛槍。單是看那策馬握矛的姿勢,狄斌已斷定對方是貨真價實的軍人。
站在巷道中央的田阿火與狄斌及時偏身。兩股迅猛的力量自狄斌身旁左右飛快掠過。
然後護在他左右的兩個拳手同時消失了。
——左邊那拳手迎向騎士刺來的矛槍。矛槍刺得並不快,拳手憑著過人的反射神經,兩手交叉輕易擒住槍桿。然而矛槍上夾帶的衝擊力卻遠超過他想像——裡面包含了騎士跨下健馬四條壯腿的力量。槍桿突破了拳手的握力。強烈摩擦帶來火灼般的痛楚。這是拳手最後的感覺。串刺著拳手屍體的矛槍,直至狄斌身後十尺外才不勝負荷而折斷。
——同時右邊的拳手僅僅把矛槍擋開去,卻無法消解那夾帶的衝力,失去平衡跌倒了。馬蹄把他膝頭踹碎。他慘呼翻滾。
「六爺——」田阿火仍然無懼站在狄斌身前,頭也不回地呼喊。
沒有時間。第二排雙騎又已來臨了。騎士手裡拿的不再是矛槍。田阿火沒有上過戰場,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長柄寬刃的大刀。狄斌見過,也知道它的威力。
狄斌從後撲到田阿火身上。兩人往前伏倒。
刀鋒削去狄斌腦後一縷濕漉的髮絲。
馬蹄在身畔踏過。狄斌壓著田阿火,靜止不動。
剛才被撞倒那拳手給這一輪馬蹄踹得臉骨破裂。
在第三排騎士殺過來之前,賭坊里的部下終於衝到街外了。
幾隻手掌搭在狄斌和田阿火身上,硬把他們沿泥濘地拖進大門內。
另外十幾人根本沒有打算戰鬥,就用自己的肉體抵擋騎隊。
狄斌的眼睛給馬蹄濺起的泥水撒得睜不開來。他只聽見許多令人震慄的撞擊聲。還有沙啞的馬嘶。
血與雨水混合。其中一人身體平平飛出,撞到衚衕的石牆上再反彈著地,腰肢扭折。
平西石衚衕中央躺滿了死傷的肉體。有人類,也有馬。
緊接而來的第四排騎士來不及勒止。兩名騎士叱喝著收緊韁繩。八隻馬蹄躍起。兩匹馬的腰身在空中撞碰了一下,左面那那匹因而失去平衡,著地時折斷了左前足。人與馬朝前翻滾仆倒。
繼後不知數目的騎者停止了。
從賭坊湧出的「大樹堂」人馬此刻已超過五十人。
騎隊一旦停止了衝鋒,在狹窄街巷裡馬上暴露出移動不便的弱點。
騎隊中有人吹起四記尖銳的哨音。騎士紛紛下馬,抽出腰間的短兵刃。有的還提著盾牌。
狄斌已給手下扶了起來,站在門邊看見街上的景象:身穿蓑衣的刺客團朝著「大樹堂」眾人衝殺而來。
——刺殺者的每一步都井然有序。對方必然擁有一個很可怕的指揮。金牙蒲川從哪兒找到這種幫手?
刃光反射。一個「大樹堂」部下當先而出,低頭橫斬一刀。速度和時機的掌握都極佳。
被攻擊那刺客卻不閃不躲,以腹部硬受那刀刃,同時揮起鐵鞭還擊。
刀刃先命中,卻沒有把肚腹斬開。
鐵鞭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