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第九節

鐮首已經許久沒有騎馬。

他的馬車比查知事的座駕還要大。可是他一登上車廂後,裡面頓時變得狹小了。車底的台架跟輪軸被那重量壓得吱吱作響。車廂內鋪著厚厚獸毛皮,車窗下排著各種酒瓶。

鐮首朝「萬年春」二樓瞧一瞧,便把頭縮回車裡。曲琳在陽台上朝看不見的他揮了揮手。

在安東大街另一頭,寧小語站在一家布匹店裡,默默目送車子離去。

車子沿途惹來無數的注視。道上的混混兒們總想瞻仰「拳王」的風采。那是世上唯一曾經攻進「大屠房」正門的男人。

這等盛名只有從前的鐵爪四爺可堪比擬。人們茶餘飯後常常談論:鐵爪與鐮首要是單挑,誰會打死對方?

當然這種話題都在鐮首變成大胖子之後漸漸消失。可是鐮首還是個值得景仰的傢伙。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肉,玩最好的女人,坐最大的車子,睡最軟的床——其他事情什麼也不幹,就這樣過了三年。對於在道上混的人來說,這又是另一種神話。

然後就是出賣身體吃飯的女人。「拳王」出手之豪爽,在漂城裡也是罕見的。否則像曲琳這種級數的妓女不可能讓他當入幕之賓。城裡沒有一個富商敢跟鐮首爭女人,免得最後連面子也丟了。

然而用最熱切的眼神觀看這輛馬車經過,盼望鐮首的臉從車窗出現的,還是漂城裡的少年。

他們有的學著鐮首抽煙桿,強忍著喉管里辛辣的嗆味,裝出輕鬆的微笑;有的趁夏天時赤著胳膊,希望晒成跟鐮首一樣的銅色皮膚;有的模仿鐮首把頭髮披散不肯結髻,下巴蓋著稀嫩的幼須……更多的少年互相在身上刺青。

當然,誰也不敢刺鐮首刺了的圖案。

自從大牢的「斗角」成了半公開的博戲以後,少年們又憧憬成為未來的「拳王」。門牙脫落了。鼻子打塌了。在「斗角」里出場還是很遙遠的夢,可是每次互相把拳頭擠往對方身體時,他們在這座只有赤裸慾望的都市裡,暫時找到一種很切實存在的感覺……

只是他們不知道,這個他們視同神祇的男人,獨自盤膝坐在顛簸的馬車裡時,眼神卻很落寞。

馬車停在雞圍的木圍柵外——雞圍里的街巷太窄,車子走不進去。那兒就在北臨街的市肆口,幾十人聚集著,遠遠觀看鐮首。

——其中一個扮成賣橘子的,就是魯梅超的線眼。

他們沒有歡呼,也沒有叫喚鐮首,只是遠遠熱鬧地看著他胖得過分的身姿。

「你猜朱牙跟他比,誰比較胖?」一個魚販子突然出口。

沒有人回答。從前很少人有機會親眼看見「屠房」的朱老闆,現在更不可能比較,朱牙已經變瘦了——瘦成一副埋在泥土下的骨頭。

鐮首在街上每走一步,都好像快把土地踏陷一般沉重。

身上穿著的錦袍雖然寬鬆,隱隱還是看得見上下跳動的贅肉。

他沒有帶隨從或護衛。在「大樹堂」幹部層里,只有他一個沒有任何直屬部下。他甚至不能算是幹部頭領。「大樹堂」成立的四年里,當龍拜親自千里押送貴重的私貨,或是狄斌領著大隊刀手四齣搶奪地盤時,鐮首卻在溫柔鄉中渡日,生下一堆不同母親的孩子。

然而於潤生從沒有責備他半句。

鐮首穿過雞圍的陋巷。他的寬廣肩膊幾乎擠不進去。

雞圍里有一群露宿小乞丐,每見到衣著比較光鮮的人經過便纏著討錢。可是他們不敢去纏鐮首。

倒是鐮首主動走了過去。他摸摸其中幾個的頭髮,然後掏出身上所有的銅錢和碎銀。小孩們仍然猶疑地瞧著他手上的錢,不敢伸手去拿。直至鐮首把錢撒到地上轉身離去,他們才蜂湧低身爭著搶拾。

「大樹堂」在雞圍的唯一根據地處在東南角,他們喚它作「穴場」,一幢兩層高的木搭樓子。下層的前面是飯館,也賣酒。門前疊著十幾個竹籠子,裡面囚著蛇、猴子、狸貓和各種喚不出名字的野味。幾條已經挖清了內臟剝光了毛洗得白凈的狗掛在旁邊。

飯館後面隔著一重布簾就是十幾張賭桌,跟廚房緊貼著。人群的體溫加上廚房的熱氣,熏得人人臉紅耳赤。可是賭客看來並不在乎。

「穴場」二樓的娼館佔了全層,用木板跟布帛分隔成一個個小房間。最前面近著階梯的那十幾個房間最小,裡面連床板也沒有,只有椅子。在這種房間里妓女只用嘴巴和手。可是價錢比後面的房間便宜一半。

飯館的店小二遠遠已看見五爺到來,馬上出門迎接。鐮首微笑接過小二遞來的熱毛巾,然後直走進後面的賭坊。

負責保護這「穴場」的幹部叫陳井,當年跟隨狄斌越牆攻入「大屠房」的其中一個腥冷兒。那次死戰的功勞得到了回報——「穴場」的三十名部屬和一成收入都歸他。

上午還沒有過,賭客很是稀疏。可是即使只有一個賭客,賭坊一天到晚都開門。陳井坐在賭坊一角,一邊呷茶一邊監視著賭局。鐮首一進來他馬上恭敬地迎上去——凡是四年前那一夜親眼見過鐮首殺人的人,都難免對他格外地尊敬。

「媽的臭小子,你也會來這種地方?」

說話的不是陳井,卻是坐在其中一張骰子桌前的一個中年賭客。他身旁每邊有兩個妓女陪著他賭。

「這地方是我老大的,我要來就來,你這混蛋還管得著?」鐮首拍拍陳井的背項示意他退下,然後走到那賭客跟前,不跟他打招呼,卻先擰了他身旁妓女的屁股一下。那女孩吃驚嬌呼。

「來,先喝了它!」那賭客把一碗酒遞向鐮首。「不喝,你休想離開這裡!」

那碗酒幾乎沒有碰到鐮首的口腔,直接就從喉管一口氣灌進去。

下一局骰子快要揭盅,那賭客隨隨便便地押了注,又跟鐮首聊起來,似乎不理會輸贏。

他確實不必理會,即使是安東大街最貴的酒和女人他都付得起。可他偏偏只愛「穴場」這種地方的氣氛。

他叫小黃。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從南方來。在漂城裡,只有很少人知道小黃乾的是什麼生意,他的錢從何而來。

像小黃這種男人,在漂城裡有一大把,只是跟他相處得久的人全發覺他有點不同:他的暴發相,總好像刻意裝出來的……

小黃揪住鐮首的衣襟。「小子,什麼時候再帶我去看『斗角』呀?這次我要坐近一點。近得血花噴到我鼻尖上!」

鐮首笑了笑,沒有回答他。他明知小黃來漂城不會只是為了看人打架,是為了查收龍拜押回來的貨吧?一想到快將見到二哥,鐮首又笑了起來。

「愣小子,自己在傻笑什麼?」小黃把玩著右手無名指上一隻鑲著綠寶石的金指環。他突然收起笑容,悄聲在鐮首耳邊說:「我的人告訴我,有一批京都來的人。『豐』字型大小的。」

「我今早見過。」鐮首從容地說。「很有意思的傢伙。」

「為了什麼來漂城?」小黃的眉頭顯現少許憂慮。

「不知道。」

鐮首知道小黃有擔心的理由。販運軍資品予南方的藩屬是株連同族的叛逆死罪,像他這等販子買辦,當然要小心首都來的密探。

在三次「平亂戰爭」里戰敗的南方十四藩,藩主為保存本族財富和地位,集體領罪而喝下皇帝賞賜的毒酒,並且貢獻巨額的賠償。

然而把持當今王政的權力者已經習慣於享受傳統軍事優勢的保護,欠缺防患未然的政治遠見。南藩長期向北方派來的官吏施以賄賂攻勢後,原本加諸於戰敗者身上的苛刻條款都疏於執行。眾藩主藉助豐庶的天然資源和肥沃多雨的土地,又漸把元氣恢複過來。而上代藩主含屈而死,更強化了他們復仇的決心。

鐮首不清楚於老大跟小黃合作的生意有多大,龍老二每次秘密押運的是些什麼東西。他只知道這生意才是「大樹堂」現今最大的財脈,而且秘密得連龐文英也不知情——龐祭酒與當今太師何泰極是知交好友,他極可能反對這盤威脅朝廷的販運生意。

「這次的貨不少。」小黃說。「這些『北佬』要是沖著我們而來,倒是個大麻煩。你替我查一查對方的來意,行嗎?」

鐮首聳聳肩。「你也知道,我這個『大樹堂』的五爺,連個部下也沒有。」

「狄六爺總會查出點什麼來。這漂城裡他不知道的事情恐怕很少。」小黃說。「你替我問問你義弟。」

「你會留多久?」

「最少留半個月。然後要到州府走走。」

鐮首知道,「大樹堂」不是小黃唯一的合作夥伴,更不是最大的一個。他懷疑小黃本來就在南方某藩里當大官,甚或具貴族血統。

「州府里的女人跟漂城的比怎樣?」

小黃把手臂搭在右邊的女人肩上,親了她的臉一下。「每次我離開漂城都覺得心痛。」

「別再賭了。跟我上去喝。」鐮首說著再次捏了那妓女的豐臀一下,然後拉著小黃的手登上二樓。

陳井早已為他們準備了最大的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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