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第八節

狄斌進入牢房時,於潤生正蹲在牢房角落的爐火前,拿起溫在爐上的水壺。

狄斌把桌上的賬簿收拾到一旁,擺開兩個茶碗,從一個鐵罐子里掏出茶葉放進去。

「這茶是老五送我的。」於潤生比見齊楚時神情輕鬆得多。他慢慢把沸水衝進碗里。「很昂貴啊。就這兩碗里的,從前夠我們吃兩天。」

「老大,跟金牙蒲川的約會你別去。那叛徒供出來了。是蒲川和汪尚林。」

藥店內那個被拷問的「沾搭子」在漂城已經住了六、七年,早就因為面目太熟而無法在賭桌上混。「大樹堂」約一年前雇了他,負責監視賭坊里有沒有人動手腳。

「那傢伙收了他們的錢,泄露我們幾兄弟的日常行蹤。」狄斌呷了口茶。「金牙為什麼要知道這些?我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金牙蒲川?他沒有這個膽量。」

「話可不是這麼說。人有的時候乾的事自己都不明白。」

「蒲川若是這種人,不會像今天那麼有錢。」

「人心會變。」狄斌說這話時眼中有些許的哀愁——他想著鐮首。他沉默了一會兒。「老大若是堅持要去談判,就讓我來安排護衛。」

於潤生斷然搖頭。「那天你如常工作就可以。讓葉毅陪我去。雷役頭也會在場。」

「不是我不相信他們,可是——」

「我已決定了。」於潤生的聲音告訴狄斌,他不想解釋自己的決定。「說下一件事吧。」

狄斌嘆息。「是『豐義隆』。京都的總行有個叫茅公雷的人來了漂城,為了什麼,我還沒有查出來。」

於潤生聽過這名字:據說「豐義隆」還沒有雄霸首都前立有「六杯祭酒」,當中三個在一場大戰中喪生了。茅公雷就是其中一人的兒子,現今「豐義隆」總行年輕一輩的好手……

於潤生右邊眉毛揚起。狄斌察覺了。於老大很少表現出這種關注,看來他對首都「豐義隆」比對漂城的事情還要關心。

「他帶了多少人來?」

「最少有二十人。看來都是硬手。這茅公雷,單看外貌就知道不是個好惹的傢伙。」這幾年黑道上的功績已經證明了,狄斌的眼光與直覺值得於潤生的絕對信任。

「不要理會他。」於潤生說時沒有表情。「也不要跟得太緊。只要知道他是否還在城內就足夠了。」

狄斌終於忍耐不住。「老大,你對於『豐義隆』總行的人真的這麼顧忌嗎?就因為……兩年前那一次?」

於潤生仍然沒有表情。

兩年前——正確來說已經過了兩年半——突然有許多生面目的外地人涌到漂城來。他們既不是來做生意,也沒有光顧賭坊或娼館。有的住在安東大街的旅館客店裡,特別是臨近正中路口那一家——「豐義隆漂城分行」就在正中路里。其餘的散布各處,特別是破石里和善南街一帶——「大樹堂」的主要活動範圍。

他們全部是男人,有的兩、三人結伴而來,有的單身。多數操著北方口音。日間他們擠在酒店飯館裡,或在街上來回閑逛,彼此很少談話。

三天後於潤生才知道:在首都,「豐義隆」的韓老闆生了重病。

大概二十天後,這些人又陸續離開漂城。這時於潤生知道,韓老闆的病好了。

於潤生從來沒有跟義弟們談論這事情。漂城大部分人也漸漸淡忘了。可是狄斌沒有忘記。他也知道老大從來沒有忘記——誰會忘記自己頭上曾經懸吊著一柄利劍?

「白豆,你是說我害怕了?」

狄斌抬頭仔細看著面前的老大。披著虎皮的身體有點消瘦。鼻孔與嘴巴噴出白霧。臉色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為了某種神秘的亢奮而發紅。

然後又是那種眼神。

跟第一次看見時一模一樣。已經相隔差不多八年了。一想起那個刺殺的黑夜,狄斌的背脊又滲出汗珠來——是恐懼的神經反射。戰場上那個夜晚,於隊目的眼睛異采流漾,權力欲的瞳光鎮住了步弓手狄斌的恐怖感。

現在這種瞳光又再閃現了。於潤生似乎想掩藏它,但是不可能騙得過他的六弟。每一次看見這種眼神之後就有重要的事情發生。每一次狄斌都記得。每一次刺殺,每次奪取更大的財富與權力,每一次澎湃湧上腦袋的恐懼,每一次戰勝恐懼後的快感。

於潤生腹中必定藏著某種計畫。那眼神已經證實了。可是狄斌看不透——儘管今天漂城的一切形勢他熟知如自己的掌紋。他想像不到,金牙蒲川與首都「豐義隆」可以有怎樣的關係?

可是他不會問。他知道於潤生自有隱瞞的理由。

「大樹堂」的組織制度這幾年來完全成形了。安排一切崗位與權責,對於潤生來說就像呼吸一般自然。於潤生的意志可以迅速傳達到「大樹堂」每一個角落。

各種生意的運作也都熟練掌握了。其實並沒有什麼難度。只要有拳頭和刀子在背後支持,任何生意也穩賺不賠。

可是這一切對狄斌都不重要。在他眼中,「大樹堂」就是他們六兄弟——包括死去的葛元升。

——而老大卻有不能告訴我的事情……

於潤生握住狄斌放在桌上的手掌。那突然的肉體接觸令狄斌愕然。縱是過命的兄弟,狄斌很少跟他們握手與擁抱。

於潤生的眼神變得柔和。那異采隱去了。「白豆,我明白你在擔心什麼。我也知道你在懊惱。可是我知道,我可以完全信任你。我知道你永遠不會懷疑我。即使我叫你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即使我有許多事情不對你說。」

「老大放心吧……我沒有……」狄斌臉頰通紅,急欲轉換話題。「剛才我探望過嫂嫂,她很好。要不要多派一些人到你家?或者送嫂嫂出城外靜養?」

於潤生搖搖頭。「一切照常就可以。」

又是這樣的反應。狄斌猜出了一些端倪。每當一頭老虎快將撲向獵物時,總是仔細調整自己的呼吸與步履,避免擾亂山林的寧靜……可是對付金牙蒲川這種傢伙有必要這樣嗎?先發制人豈非更直截了當?難道對手不是金牙?然而除了他,「大樹堂」在漂城還有其他的敵人嗎?……

「你看看。」於潤生指向牆壁前那書架。那一排排的卷宗和賬簿,就是「大樹堂」累積至今的一切財富與權力。

「我想,京都『豐義隆』總行必定也有一個像這樣的房間。不知道那兒的卷宗數量是這裡的多少倍?」

瞧著於潤生的表情,狄斌明白了他為何要住在這個牢房裡。於潤生正在享受一種他人無法理解或形容的東西,也許連他自己無法解釋那東西是什麼,他亦懶得向別人解釋,所以他寧可獨自一人。

狄斌又想起鐮首。自從那次旅行回來以後,幾年來鐮首完全改變了。直覺告訴狄斌,鐮首在那趟旅程中遇上一次很大的衝擊。那也許同樣是無法解釋的東西。所以鐮首從來沒有說。

「老大……五哥不能再這樣子……你有跟他談過嗎?你可以勸勸他嗎?世上只有你一個人能夠讓他聽話。」

「是嗎?」於潤生微笑,滿有深意地凝視狄斌的眼睛。「真的只有我一個?」

狄斌把紅透的臉別過去。

「白豆,還記得四年前你攻打『大屠房』時的心情嗎?」

狄斌記得。那夜在胸中沸騰的熱血,至今還未冷卻。那一夜,他靈魂深處某一個「我」蘇醒了。那個「我」成為了當今黑道的「猛虎」狄六爺。

「世上有種答案是別人無法告訴你的。只有靠你自己領悟。這個道理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現在是讓他去體驗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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