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第六節

一頭老虎在裡面沉睡。

——這是雷義進入牢房時的感覺。

地底的空氣很冷。石壁與鐵柵結著水珠。這兒不完全在地底——正對鐵門那牆壁上方有個小窗口。冬晨的陽光透過發銹的鐵枝射下來。那窗外面就是荒墳吧,雷義心想。從外面是永遠無法窺視這牢房的——裡頭永遠比外面黑暗。

牢房打掃得異常潔凈,擺放著桌椅與杯碗。左面牆壁立著一個塞滿了賬簿和卷宗的大書架。放在角落那張床很軟,上面放著摺疊整齊的棉被跟寢具。

於潤生坐在床上。身上披著那塊巨大的虎皮。

認識於潤生也有五、六年了,雷義回想。他記不起於潤生的樣子有哪兒改變了。除了蓋在唇上那修得很美的短髭。髭鬚令他的臉變得更令人難忘——五官的輪廊彷彿都變得深刻了。

三十二歲的於潤生看起來像三十二歲,而且是很好看的三十二歲。

包裹著虎紋的身體,周圍飄浮著淡淡的霧,乍看彷彿發出熱氣一樣。

牢房裡再沒有其他人。沒有任何護衛。雷義知道於潤生在大牢里絕對安全。於潤生就是透過雷義結識大牢管事田又青。在於潤生的協助下,大牢里的「斗角」賭博業務擴展到牢房以外。喜歡新鮮事物的漂城人對這種刺激的賭博方式有莫大興趣——把金錢押在活生生的人身上比押在骰子上有趣多了。有錢人則更有興趣臨場觀看那殘忍的搏鬥。有的甚至開始提議自己豢養拳手參加。田又青的財富因此一下子暴漲了好幾倍。他親切地稱呼於潤生作「老哥」。

「坐。」於潤生擺擺手。那聲音跟神情里再沒有過去那種尊重。雷義已經習慣了。他坐在椅子上。

「滕翊那邊怎樣?」於潤生馬上便問。沒有半句寒暄客套。

「已決定了。下個月就辭官。」雷義回答時也毫無表情。

「他跟查嵩關係如何?」

「很好。他知道查嵩不少事情,可是他說要走時,查嵩沒有多挽留。那就是說查知事對這老頭很放心。」

於潤生沉默了一會兒。「我會送滕翊一份禮。你自己也送一份。其他的我會替你打點。安心準備當總巡檢吧。多找查嵩談談話,吃個飯之類——他不答應也不打緊。讓他對你安心便可以。你們以後共事的機會多著。」

「可是以你跟查嵩的關係……他不可能讓我坐上那位置。」

「那個我會解決。」

於潤生說完便揮揮手。

雷義站起來,轉身面向鐵門。沒有什麼不甘心的餘地,他想。今天的他不過是另一個瀆職的役頭,而且有了不願失去的家人,他已經沒有資格跟於潤生並肩說話了。他不過是於潤生手上另一件資產。而資產是可以隨時交換和買賣的。

——他甚至沒有跟我談金牙蒲川。

有的時候他會懷念從前的自己,然後討厭現在的自己,然後開始喝酒,其時只有香苗的臉可以安慰他。

「你家人好嗎?」於潤生忽然又在背後問。

「還好。」雷義點點頭。

於潤生沒有再說話。雷義等了一會,便敲門示意葉毅來開門。

——雷義始終不知道:他遇上香苗跟她的兩個孩子,全是於潤生安排的。

「小四你覺得嗎?漂城好像已經變得太小了……」

於潤生這句話仍在齊楚腦海中響著。

離開大牢後,齊楚到了破石里的倉庫「老巢」看一看。他大概每隔三、五天都會親自點算存貨一次。這當然不是真的必要——要認真點算整個倉庫的貨物,最少也得花上一個上午。他只是要讓倉庫的部下看見自己出現。讓他們知道:齊四爺隨時從背後看看你幹得怎麼樣。

他知道在「大樹堂」眾兄弟心目中的齊四爺是個怎麼樣的人。他也明白,永遠只有像龍拜跟狄斌那種戰將,才能真正獲得這群人的崇拜。他不在乎。即使他知道有的部下甚至討厭他。他知道在一個成功的組織里,總得有一、兩個讓人討厭的人,負責所有讓人討厭的工作。

他想起剛才碰見狄斌的情形。他不能否認對這個六弟確是有一點妒忌。不過是幾年前,狄斌還是那個容易給人家看輕的小矮子。在當時「腥冷兒」的眼中,溫文的齊老四與羞怯的狄老六相差不遠;今天的狄六爺每走一步都蘊藏前所未有的自信,「猛虎」狄斌——「大樹堂」在漂城黑暗街的代言人與執行者。

齊楚離開「老巢」,經過一條濕冷的窄巷,登上了停泊在大路上的馬車。齊楚知道自己每一次經過這條窄巷都有被伏擊的可能,可是他並不特別感到害怕。他知道要是自己遇襲,就意味於潤生、狄斌跟「大樹堂」其他重要人物都必定同時受到攻擊——單單齊四爺一條性命沒有什麼奪取的價值。其時已經是整個「大樹堂」存亡的問題了,個人的恐懼相比之下微不足道。

齊楚坐在車廂中,隨從馬上遞來一塊布巾讓他抹臉。齊楚用布巾掩著嘴巴,又再咳了起來。

他瞧著街上的風景,默默盤算今天的工作:下午必須到城外視察新埠頭的進度,要趕在出城前把店裡幾條大賬目計算好。今天又是破石里賭坊的上繳日子——那是他們擁有四家賭坊里最興旺的一家。總數不會多,可全是零碎銀錢。齊楚今晚整夜都得留在安東大街的總店了。另外要安排把錢調到「承館」的監工手上,還有聆聽手下打探到什麼房產買賣的情報……

「老巢」里積存的木材跟磚瓦都不足,他已經派人催促貨源。桐台那邊有四座宅邸幾天內就要動工。更要命的是新埠頭用的建材比預期增加了許多……

自從七年前「平亂戰爭」以後,朝廷對戰爭物資(包括銅鐵、木料、建材等)大加監控,供應不足上加上濫征賦稅,官貨的價格完全超出常理,造就私貨迅速蜂起。

各樣私貨中,當以「豐義隆」獨佔多年的私鹽利錢最豐厚;其他貨色,在漂城一向由「屠房」及其保照的私梟(如金牙蒲川之流)把持。四年前「大樹堂」成立後,首務正是接管「屠房」遺下的私貨網,其中主要集中在木料及磚瓦等建材上。於潤生藉助已有的藥材販運渠道,不久即把走私生意建立起來。

同時於潤生又成立了「承館」,表面上是承接建築工程及招募工匠的行館,實質上卻逐漸把漂城內的工匠師傅全部掌握在手——最初過半的工匠都拒絕加入,這是在十幾根指頭被敲斷前的事。

不久後,漂城裡任何人要建造屋子,都得於潤生點頭。用的建材當然也全是「大樹堂」進口的私貨。其他走私者發現這一點時已經太晚了。

齊楚則為建築生意添上神來的一筆:在工程中滲進低價的劣料,或是指使工匠作些外行人看不見的手腳。結果是屋宇建了不到兩年又要修修補補。沒有靠山的屋主當然不敢討賠償——誰都知道「承館」背後就是「大樹堂」,而承接修補工程的當然又只有「承館」的工匠……

車子往東駛出了破石里,在平西石衚衕口停下來。齊楚跟手下步入衚衕里的「大樹堂」分店。

「四爺好,葯煎好了。」藥店掌柜早在店前迎接,陪伴齊楚直走到店後的倉庫里。倉庫中央生起一爐炭火,上面溫著一個瓦罐。齊楚深深呼吸那溫暖的葯香。

齊楚跟手下圍坐在爐火四周,伸出僵硬的指掌取暖。他瞧著掌柜把葯傾到碗里時,忽然想起小時候家裡一個老僕人。那印象很模糊,同樣是這種天氣,齊楚小少爺半卧在床上,老僕人用皮膚粗糙的指頭剝開柑子,把柑肉送到他嘴邊……

葯汁一口氣灌進肚子里,那苦味像要從鼻子湧出來。

齊楚看著火光。

於老大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又響起了。

——漂城變得太小了?……

當於潤生突然說出這句話時,齊楚從堆滿桌面的卷宗和賬簿之間抬起頭來,不解地看著老大。

齊楚在結義兄弟里是唯一在城市出生的一個。那時候他家裡還有錢,他的爸爸還每天穿著官服……那個城市曾經是少年齊楚人生的一切。如今回想起來卻發覺,那城市跟今日的漂城相比,簡直只算是個窮地方。

牢房壁頂那個小窗透射淡淡的陽光。於潤生躺在床上,身上仍披著虎皮,仰視粗石砌成的天花。

齊楚疑惑地瞧著他。

「我已經看見了……」於潤生的視線一動不動。「兩、三年後的『大樹堂』是怎麼樣……」

於潤生的王國真正有多大,每個月調度的資金真正有多少,除了他自己以外,就只有齊楚一個人清楚知道。他倆每次見面時從不打招呼。於潤生也很少對四弟說什麼勉勵的話。單是這份信任已經足夠。

「大樹堂」旗下業務有三大支柱:私貨販運(以建材為主);「承館」的建築生意;大牢「斗角」博彩。新埠頭建成之後,河運則將成為「大樹堂」的第四項主要財源。

其次是「大樹堂」在漂城裡直接擁有的四家賭坊與十二家娼館。骰子與婊子從來都是黑道賺最多最快的工具,「屠房」各殘餘勢力幾乎全部都專註於這兩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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