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第四節

茅公雷的兩個部下早就在廊道上等待——剛才他衝出房門的聲音早驚動了他們。三人梳洗更衣後離開「萬年春」,找尋吃早飯的地方。

茅公雷昨天傍晚已經到了漂城,本應馬上到中正街的「豐義隆漂城分行」打個招呼。可是龐文英對宿娼頗有點厭惡,茅公雷也就先去「痛快」一晚。

三人在一家飯館胡亂點了些麵食和餡餅。茅公雷很是喜歡南方的這些食物,比起京都的東西精緻得多。

茅公雷沒有穿上袍子,只是撂在肩上。漂城的冬天在他而言不算冷。

吃飽後三人還在安東大街四周閑逛。茅公雷對部下從來沒有架子:他吃什麼他們也吃什麼;他嫖的時候他們在鄰房也有姑娘侍候——老大在快活,作小的卻要站在門外喝風,茅公雷覺得那多麼沒意思……

是做正事的時候了。手下昨晚已經聯絡過城裡提供消息的人。他們確實見過好像管嘗的男人。另外二十三個部下已經守在三道城門——真正同時進行監視的只有九人,其餘的則定時換班及負責通信。茅公雷經常都準備充足的人手,以免部下太辛苦。而他信任這二十三人里的每一個。每道城門布置三人已經足夠。

當然在要緊關頭他還是可以倚仗「豐義隆漂城分行」。只要告訴文四喜一聲,隨時可以動員一、兩百人。可是他不想讓別人分享功勞。這次追捕行動他已走了一千七百多里的距離。

管嘗,「平亂大元帥」、「安通侯」陸英風的心腹隨參。幾年前與陸的另一親信翼將霍遷三人一同失蹤。

——管嘗的頭顱值上五百兩黃金。這是大太監倫笑在江湖上宣布的暗花。當然,聰明人會跟蹤管嘗找出陸英風所在。那位曠世名將的首級價值更高十倍。

茅公雷當然不是為了黃金。倫笑與當今「豐義隆」大祭酒容玉山關係密切。追捕的命令來自容祭酒的長子容小山。

那個只會倚仗父蔭的混球……

發現管嘗是很偶然的事:在東淮城一個老鄉跟他遇上了,彼此談了幾句話。那傢伙兩天後犯事被抓,亮出了同鄉的名諱官階來求情——他不知道管嘗早已背了逃軍之罪。據他說尚有幾個男人與管嘗同行。

茅公雷一直沿海南下,直至到達漂城才追上來。他相信對方到漂城來並不是偶然。也許這兒就是他們的目的地。

自從「平亂戰爭」以後,商旅繁忙的漂城漸漸成為重要的情報交流站。南方的反叛勢力雖然在戰後元氣大傷,但並沒有就此根絕。不論南北雙方的斥候和探子,還有為錢賣命的情報販子,都利用商業作偽裝而活躍於漂城。茅公雷知道,因為龐文英也有為朝廷重臣收集情報。這一向是「豐義隆」最重大的政治本錢。

陸英風若想東山再起,最直接的途徑就是跟南方那些野心家合作——儘管他們過去曾是死敵。而倫笑最害怕的也莫過於此:南方豐饒的軍事資本與陸英風的軍事天才結合。

「漂城這個地方真有趣……」

茅公雷又想起剛才在妓院「萬年春」里遇上那胖子。按照情報描述他就是於潤生的結義兄弟之一。本來他對漂城這股新冒起的勢力興趣不大,可是看見鐮首後他改觀了。

——像這樣的男人,於潤生手底下有幾個?

「於潤生那渾蛋,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汪尚林咬牙恨恨地說,把茶碗猛地摔到牆角。在成為「戳眼」吹風三爺手下的頭目以前,他曾是城郊令旅人喪膽的翦徑強盜,暴烈的性情也跟從前的吹風有點相像。

坐在旁邊的魯梅超把食指按在嘴唇上。「別他媽的嚷著,要讓漂河上下的人都聽見嗎?」

兩人不約而同瞧向窗外。在漂河上游彎處,新埠頭清晨又繼續動工。看來已差不多建好了。

「那姓於的傢伙,不知哪來這麼多錢……」魯梅超雙眉皺得緊緊。「你確定龐文英那老頭沒有參一份兒嗎?」他說時看著金牙蒲川。

蒲川咧開他那一貫的笑容,四支鑲金門牙在晨光中發亮。

「我肯定。何況『豐義隆』要是有出錢,根本不必隱瞞。」

跟高壯的汪尚林與精悍的魯梅超相比,金牙蒲川反而是三人裡面最鎮定的一個。

他們坐在漂河「合通埠頭」二樓一個賬房裡。在這裡他們不必擔心安全。金牙蒲川擁有這漂城唯一埠頭的三成權益。另外三家合資者里,兩家分別是漂城最大的米糧行與酒庄,各佔兩成半。餘下的兩成原本屬於「屠房」,三年前三家股東同意把它轉送給龐文英作貢禮。

「合通埠頭」也像往常般繁忙。埠頭的小規模跟漂城的商業量根本不成正比,故此每天幾乎通宵運作。也因為如此,金牙蒲川才能夠把裝卸貨物的費用抬得高高。

——然而待新埠頭建成後,一切也將改變……

汪尚林和魯梅超兩個老大都是「屠房」崩潰後獨立的新勢力,幾年來一直負責照保蒲川的私貨買賣,經常出入埠頭。三人在這兒聚頭不會惹人生疑。

「於潤生怎麼忽然答應跟你談判?說不定他已經知道我們的打算……」汪尚林盡量壓低聲線。「要是失了先機,跟那些腥冷兒硬碰起來,誰也不曉得結果!」

這句「腥冷兒」格外突兀:自從四年前那一役,城裡幾乎再沒有人用這稱呼形容於潤生跟他的勢力。除了仍然眷戀「屠房」輝煌時代的前幹部,偶爾還會把這貶稱掛在嘴邊。汪尚林正是這類前「屠房」幹部中最頑固的一個。

「汪哥哥怕么?」蒲川的笑容沒有改變。「我不認為有什麼好怕的。他要是想動手,根本就不用答應跟我見面,他現在就已經可以跟我們開戰了。是我們把他逼到談判桌子上來了。」

「說不定他只是借這次談判作幌子,讓我們鬆懈下來。」魯梅超從前替「窒喉」陰七爺做事,性格比較謹慎。

「那麼我們就要更小心。」蒲川說。「不過我想他沒有這個必要。他也知道要在談判時暗算我是不可能的事。他不會笨得以為我會全無準備地赴約吧?」

「那麼……」汪尚林焦急的問:「我們原來的計畫……」

蒲川伸出舌頭舔舔金牙。「當然繼續準備。不過先聽聽他有什麼話要跟我說。我是個生意人嘛。」

蒲川的四顆牙齒在他十五歲時給鄰村的流氓打掉了,直至三十六歲發跡後才補上四顆金牙。在那二十一年間,他靠著一張缺牙的嘴巴打滾於黑白二道之間。

在「屠房」全盛時期,蒲川仗賴與「剝皮」老俞伯的關係,包攬了全漂城私貨販運的四成,住進了桐台的豪華宅邸,一口氣娶了三個小老婆,在安東大街開了兩家娼館、八所飯館酒家。他經手的各種私貨:木石、布帛、皮革、糧油等都印有自家的標記。

借著私貨生意的資本加上「屠房」的拳頭,他半強逼地取得「合通埠頭」的半數權益——事實上他掌握那三成擁有權,最初也只是「屠房」授權代管。

四年前「屠房」倒下了,金牙蒲川並不太憂慮,反而慶幸自己並非「屠房」的正式從屬。只是黑道換了個主人而已,蒲川深信不管誰當家作主,始終會需要他——還有他手上牢牢掌握的販銷網路。

在霸權易手的最初,金牙蒲川的生意接近全面停頓。「豐義隆漂城分行」正式鞏固在漂城的地位後,他才能透過知事查嵩拉線——當然免不了花大把金子——與龐文英交涉成功,重開所有私貨買賣,當然「豐義隆」的私鹽生意是不會讓蒲川這外人佔半點便宜的。

「屠房」原有勢力分裂成為幾十個新的幫會角頭,他們為了在漂城的新秩序中爭取財源而不時爆發衝突。手握大生意的蒲川趁機把其中最大的幾股勢力招攬了過來——私貨買賣,如非有黑道力量照保,寸步難行。他與幾個角頭老大可說互相依存,不過當角頭老大之間出現重大分歧時,蒲川儼然成為了當中的決策者與仲裁者。比起過去對「屠房」唯命是從,蒲川在道上的地位日益吃重。

在漂城的新時代里,金牙蒲川掌握前所未有的機遇,正在逐步冒起——要不是有「大樹堂」。

於潤生的「大樹堂」。從前漂城黑道上沒有人聽過這名字。現在卻是城裡僅次「豐義隆」的新勢力,彷彿從天空降下來一樣。

「屠房」朱老總是誰幹掉的,「大屠房」是誰攻破燒掉的,從來沒有人正式承認過,可是全漂城的人心裡都知道。那一夜的事情經過,確實目擊的人很少,然而在黑道上,過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結果。而結果是「屠房」的漂城一夜之間變成了「豐義隆」的漂城,同時平空冒出一個「大樹堂」來。

「大樹堂」這幾年在私貨上的迅速擴張已經嚴重威脅到金牙蒲川的生意。現在於潤生又在漂河岸上興建比「合通埠頭」大一倍的新埠頭,更有如往蒲川的私貨王國心臟插上一把刀。

蒲川很早以前就多次派人去探聽於潤生的口氣,希望能夠談一談合作事宜——他深信這對雙方都有利。即使合作不成,至少也可以把雙方經營的界線畫清。出乎意料的是於潤生竟然拒絕了一切談判,似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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