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第三節

茅公雷每到一個城市,必定到那城裡最好的娼館,跟裡面最好的妓女睡覺。

昨晚這個叫春美的女人還不錯。腰略粗了一點,但很有力。茅公雷習慣在性交時把注意力集中在女人的腰上。神情、聲音、四肢的興奮反應都可以假裝,唯有腰肢假裝不來——蓄意的扭動與不由自主的掙扎有很大的分別。每當女人到達那肉慾的頂峰時,激烈的搖撼自腰肢傳達到乳房、頭頸、雙腿……然後全身瞬間僵硬了。那一刻,女人暫時到了另一個世界。

以身體把美麗的女人暫時送到另一個世界;以刀刃把可憎的敵人永遠送到另一個世界——這是茅公雷平生最引以自豪的兩件事。

茅公雷喜歡女人。他相信一個城市的女人有多棒,也顯示出那個城市本身有多棒。漂城是個很棒的地方。

春美終於醒了。她伏在他堅突如岩石的胸膛上,顯得比他還要累。她看看他,沒有說什麼恭維奉迎的話,只是滿足地笑笑,撫弄他那頭像被電殛過般、又硬又濃密的鬈曲亂髮。

別的男人大多賤視妓女。茅公雷沒有。他甚至對她們有點尊敬。妓女有著洞察男人的驚人能力。她們永遠知道哪種男人最愛聽到什麼話——或是什麼話都不愛聽。

春美起床穿上薄薄的褻衣跟木屐,到房外吩咐小廝打些熱水來給茅公雷梳洗。就在她開門時,茅公雷瞥見對面另一個房間也打開房門來。一個妓女穿著跟春美同樣少的衣衫,手裡捧著個銅盆,從對面房間盈盈步出。春美跟她點頭,輕聲叫了一句「姊姊」。

茅公雷像忽然被蛇咬到般跳下床,赤著上身和雙足衝出房門,從後探視走在廊道上那妓女的背影。妓女似乎聽到後面的腳步聲,略一回頭,接著又向前行。

他媽的一個好女人,茅公雷心中嘆息。白得像雪的臉已不年輕,大概已過了三十,可是細長的眼睛跟豐厚的嘴唇卻足以說服人,現在這個年紀才是她最美麗的時候。步行時肢體的動靜,馬上讓男人想像著衣服下的身體是如何溫暖柔軟。茅公雷昨夜經過三次激烈性交的陽具,現在又迅速勃起來了。

這種女人茅公雷過去也見過。是那種天生能教意志薄弱的男人瘋狂的女人,她們的命運通常都不太好。

春美沒有因為茅公雷的舉動而覺得難受。她也了解「姊姊」的這種吸引力。過去只有寧小語一個能夠稍稍蓋過「姊姊」。

茅公雷心中暗暗咒罵「萬年春」的鴇母。昨晚他很清楚地跟她說過要這兒最好的女人,結果那最好的女人昨晚在對面的房間里。

茅公雷把視線轉向那房間。他並不真的惱怒,倒是好奇這房間里是個怎樣的客人。

他在房門上敲了三下,唬了春美一跳。

「茅爺,還是不要……房裡……」春美也看出茅公雷並不是普通的客人——他的兩個隨從就睡在左右隔壁。然而跟這房間里的人相比……

——但世上沒有茅公雷不敢見的人。

「你認識裡面的客人?」

「他不算是客人……他跟琳姊是老相好,偶爾就住在這兒……」

房裡沒有反應。茅公雷把房門推開,輕鬆得就像回到自己家裡。

那「客人」全身赤裸盤膝坐在床上。

茅公雷過去也見過幾個胖得過分的人。有兩個是京都里當官的。看見這種胖子時他都會想像,自己的硬拳頭捶在那種肚滿腸肥的身體上會有什麼後果?也許要擊倒這麼一條肥豬也不是易事……

可是他從沒有見過這麼高的一個大胖子。連盤膝坐著也令人感覺到那高度。胖子通常膚色都比較白——常在陽光底下勞動的人胖不到哪裡。可是這胖子的皮膚卻黝黑得像熟銅。身體與手腳滿是斑斑舊疤——高聳肚皮上的那些格外明顯。身上許多處都紋著刺青圖案,有的明顯因為身體長胖了而變形。圖案的風格與墨色各自不同——這胖子必定到過許多地方。

他坐著的那張床恐怕是特別訂製的,否則早塌了。茅公雷看得出,胖子的脂肪底下還殘留過去吃苦鍛煉的肌肉痕迹——他必定比另一個與他同體積的胖子重得多。他並不臟,指甲都剪得短短,烏亮的長髮與鬍鬚修得很整齊。胖子通常都給人一種意志不堅的印象——連自己的體形都控制不了的人,茅公雷認為沒有任何意志可言。但眼前這張圓胖的臉,五官輪廓仍予人堅實得像鋼鐵的感覺。

胖子額上中央有一點黑得發亮的胎記。形狀像彎月,或是鐮刀的鋒刃。茅公雷馬上知道他是誰。

「你好。」茅公雷徑直走進房裡,坐在小几前的椅子上。几上有一壺昨夜的殘酒,茅公雷拿起來,含著壺嘴就喝起來。

「你的女人挺騷的。」茅公雷抹抹嘴角。

「嗯。」鐮首點點頭,他瞧著茅公雷的神情很輕鬆,兩個男人彷彿早已相識許久。

「叫什麼名字?」

「曲琳。」

「滿好。」茅公雷站起來,活動一下肩膊跟頸項,像要準備工作般。「讓這女人給我一晚如何?」

鐮首聳聳肩。「我不是她老公。她是個賣身的,要跟誰睡覺,我阻不了。」

「不見得吧?我看她只跟你一個睡。因為你,沒有其他人敢嫖她?」

「我不大清楚。你可以問問她。」

曲琳剛巧回來,捧著一盆剛換的熱水。看見一個陌生男人赤著膊出現在房間里,她捧著銅盆的手沒有搖動一下。曲琳微微一笑,然後把銅盆放在床上,拿起盆里的毛巾替鐮首抹臉。

「果真是個好女人。」茅公雷這次忍不住說了出口。他毫不避諱地瞧著她的胸脯跟腰臀。看著她細心地為鐮首抹拭,他明白了:不是別人怕了鐮首而不敢嫖她,是她沒有把鐮首以外的男人看在眼裡。

茅公雷喜歡女人,可是沒有喜歡得會為女人跟別人動氣的地步。對那些喜歡打女人的男人則除外。有次他在京都街上,幾乎徒手把一個愛打老婆的男人那話兒扯下來。後來那老婆去偷漢子,那男人當然不敢吭一聲。

曲琳正在替鐮首抹腋窩。茅公雷步前,右手抬起她的下巴,近距離正面端詳她的臉孔。曲琳沒有迴避,也沒有閉目,鎮定地回視茅公雷,仍然是那笑容。

「就可惜太命薄。」茅公雷看了好一會兒,才把她的臉放開。

「你會看相?」鐮首問。他伸出舌頭舐舐嘴唇。茅公雷把几上的酒壺遞給他。鐮首同樣就著壺嘴大口地喝。

「我不會。只是有這感覺。」茅公雷拉拉褲子。「趁還有緣分,多疼她一點兒。」

然後他揮揮手推門離去。

「到下面喝一杯如何?」鐮首放聲問。

「下次見面再喝。」茅公雷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你胸口刺的那隻三頭狗很好看,下次我也找師傅替我刺一隻。」

「他是你朋友?」曲琳摟著鐮首的肩問。

他搖搖頭。「不過這傢伙好有意思。」

「嗯。」曲琳點頭同意。「這麼誠實的男人,這年頭快死光了。」

鐮首撫摸肚皮。曲琳馬上揪住他耳朵:「又餓啦?你這死胖豬!」她笑著輕輕擂在他肚子上。

鐮首笑著倒在床上,床架大力震動了一下。他輕輕把身體不及他一半大的曲琳擁在懷中。他嗅到窗外安東大街傳來濃濃的烤肉味道。

他決定了今天的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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