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第二節

雷義把役頭的制服穿好時,他的妻子仍在酣睡中。

站在床前看著妻子露出被褥外的光滑肩膊,雷義默想。

——我還以為自己一生都不會改變。

有的時候他會瞧著自己十根粗短的手指。這雙拳頭已許久沒有打人了。他感覺指掌的力量比幾年前差了許多。可幾年前他的人生中,除了「原則」外並沒有多少讓他掌握的東西;如今卻有太多東西他不捨得放手。

第一次看見香苗的時候她還穿著喪服,帶著兩個孩子坐在善南街的石板路上,餓得臉色發青。她想投靠的那個親戚早已無法在漂城生活下去,不知搬到哪兒去了。她身上只餘五個銅錢。

現在說出來同僚一定會笑他虛偽,可是他那時候確實沒有半點占她便宜的意思。他只是無法忍受,這麼可憐的一個寡婦跟這麼可愛的兩個孩子,在他的管區里餓死街頭。

他為他們租了一間屋子,距離衙門不遠——那時候他還寄住在衙門裡。

然後是兩個月後的一晚,當他探訪香苗的時候:她要煮家鄉最有名的辣窩菜給他吃作為報答。他靜靜坐在飯桌前等待。兩個孩子也靜靜地坐在他兩旁。他瞥見香苗在廚房中弄菜的背影,他嗅著那暖暖的香味,是一種他夢想已久卻從沒有過的感覺——家的感覺。他走進廚房,從後面抱住她。

然後他再沒有辭退役頭職位的念頭。漂城還是每天都有人流血,可是他已漸漸不關心——或許應該說,現在的雷義只關心保護這幾個值得他關心人。他要他們過更好的生活。他收受賄賂時再不感到難堪。相反地,他在夜裡看見香苗脫下衣裳時,還為自己能夠給她買更多更漂亮的衣裳而暗暗自豪。

不久後他們搬進了桐台——就是從前「吃骨頭」古士俊的宅邸。於潤生替他講了個好價錢。

雷義俯身嗅嗅香苗的頸項。那香味花了他每個月五十多兩銀子。可是很值得。

然後他離開了府邸回衙門報到畫押。不過他不會逗留太久。「大樹堂」的人昨天通知他,於潤生今天要見他。

他猜於潤生要跟他談的是兩件事:一是總巡檢滕翊快將告老還鄉,他要如何競爭那職位;另一件是有關金牙蒲川的動向。

現在雷義出入必定帶最少十人。誰都知道他是於潤生的人,他的役頭職位也是於潤生花錢給他買的。現在漂城黑道上暗涌流動,他不想成為第二個「吃骨頭」。

雷義知道金牙蒲川這個人許久。蒲川多年來不過是依靠「屠房」吃飯的私梟,錢確是賺了不少,可是從來不是什麼吃重的人物,他甚至不算是「道上」的人。

雷義至今都不明白:像蒲川這種人,怎麼會成了於潤生的對手?

於潤生的家也在善南街上,跟藥店距離不足二百步遠。

狄斌站在前廳里掃視四周的陳設。跟剛搬進來時沒有什麼分別。梁栓門牆都漆上讓人看得舒服的深沉顏色,桌椅傢具只添了兩件新的,都是木製品。沒有多少字畫裝飾,只在角落處擺著幾個素花瓶,都是把宅邸買下時已經放著的。

龍拜不時勸老大替屋子多添些好東西,「不然我們流血流汗,掙來這許多錢幹嘛?」老大通常只是聳聳肩,然後說:「不過是睡覺吃飯的地方而已。住得舒服就可以。」

於潤生並沒有依隨漂城的傳統,發跡後馬上搬進豪宅毗鄰的桐台。他在善南街最寧靜的地段,挑選了這座已經建了二十多年的宅院。原來的主人是個木材商(因為「屠房」敗亡而無法收回大量貨款和借債,一夜間倒產了),屋子建得格外牢固。

宅院外四角、前門、後門對街的房產,也被於潤生逐一買下來,供「大樹堂」的部屬及家眷居住——龍拜夫婦就住在後院對街的屋子裡。這個屋陣把於潤生的府邸團團包圍保護著。

齊楚為了方便日常作息,在安東大街的「大樹堂」總店旁一家客棧長期租住一間上房;狄斌則多數睡在破石里的倉庫「老巢」里——這是齊楚的主意:破石里、善南街與安東大街三處形成互相呼應的指揮點,這是棋盤與戰場共通的基本原則。

至於鐮首,他每天都睡在不同的地方……

狄斌撫摸頸項上那個小小的佛像護符。自從鐮首把它繫上去那夜起,它至今沒有離開過狄斌。也許是摸得太多的關係,佛像的雕刻變得模糊……

狄斌瞧往窗外。庭園全是光禿禿的碎石地,沒有假山或涼亭,連樹木也沒有種一棵——想循庭院潛進宅邸的人根本無處隱伏,踏在碎石上也難以掩藏足音。

一個只有三、四歲大的小男孩在碎石地上跑過,左邊鼻孔掛著一行已半乾的鼻涕,手裡舉起一個穿著紅衣的小布偶。布偶的頸項縫口裂開來了,頭部跟黑粗繩造的頭髮,隨著男孩的腳步左右搖晃,似乎快要跌下來。

狄斌認得他是孩子里最大的一個,嫂嫂把他喚作「黑子」。

黑子站住了,隔著窗口也望向狄斌。他用手背抹去鼻涕,又把手背在衣服上擦了兩下,鼓起圓圓的黝黑臉龐,眼睛定定地看著狄斌。

——這神情……跟他爹很像……

在庭園中追過來的女孩比黑子還要小一些,踏著剛學會不久的步伐撲到他身上。黑子彷彿沒有察覺,仍舊盯著狄斌。

女孩想把黑子手上的布偶搶回來,卻只把布偶的頭顱拔了出來,她的哭聲因天氣冷而顫抖。

——他們擁有同一個父親。這樣的孩子在於潤生家裡養著八個,每一個的母親都不同,其中有三個還是手抱的嬰兒。父親連名字也沒有替他們取一個……

這些孩子的媽媽當中,狄斌就只認識黑子的母親。那個只會說一點點官話的異族女孩,外表有點強悍。聽說她從西南方很遙遠的地方而來,腰間常常佩著一柄彎刀。到漂城來時已經懷著孩子。

她生下黑子後不久就失蹤了,遺下這可憐的孩子。狄斌最後一次看見她是在她剛剛分娩後。當她看著那膚色從淺紫變成通紅、頭髮染著鮮血的胎兒時,眼神里充滿了罪疚與恐懼……

「六叔叔,早啊。怎麼不坐呀?」

狄斌回過頭,看見大著肚子的李蘭,手裡提著個冒煙的水壺,朝他笑著搖搖擺擺地走過來。

李蘭因為懷孕而胖了許多,原本顴骨太高的臉龐也變得柔和了。狄斌想起自己的母親。那是同樣的一種笑容:那種可以包容一切、彷彿令四周事物都變得柔軟的笑容……當然狄斌知道李蘭的笑容並不屬於他。每個人只有一個母親。可是那借來的快慰感覺仍足以驅走冬晨的寒意。

他匆忙把李蘭手裡的水壺接過,交給身旁的田阿火,再摻扶她坐到椅子上。另外兩個部下擺開几上的杯碗沏茶。

「嫂嫂,傭人呢?」狄斌皺眉。

「他們在弄早飯。叔叔別惱,水壺是我自己要拿的。」宅里幾個女傭全是李蘭昔日農村裡的鄰居——於潤生不能忍受讓不足信任的人接近自己的起居生活。李蘭從沒有認真把她們當傭僕使喚。

在李蘭堅持下,三個手下也跟隨狄斌一同到廚房裡吃早飯。她不知道這三個人的過去,也或許她根本不在乎。

狄斌是在把田阿火收為部下之後才得知他過去所犯的罪行。要是在數年前,狄斌只會對田阿火這樣的男人感到畏懼,更不會放心讓他跟嫂嫂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

於潤生不在家時,李蘭都在廚房跟佣婦們一起吃飯,免去她們許多收拾打掃的工夫。特別在冬天,爐火把廚房燃得暖暖的,比坐在正廳吃飯還要舒服。狄斌看著廚房濕滑滑的石板地,再次皺眉,扶著李蘭的手不敢放開。

一起來吃早飯的還有龍拜的妻子跟老媽。狄斌每次一看見她們就覺得頭疼。

三個部下默默地把熱呼呼的麵條啜進嘴巴里,默默地咀嚼著。同桌就只有馮媚跟龍老媽在不停說話。佣婦們偶爾才插口一兩句。

狄斌看著馮媚那蓬亂的頭髮,想不通二哥怎麼會娶個這樣的女人。就為了那雙快要跌出衣襟的奶子么?

「六叔叔我問你,怎麼還不娶妻子?年紀不小了嘛!」

又來了。狄斌裝作沒聽見。

「漂城這麼大,難道沒有一個六叔叔中意的嗎?我早跟你說過,把我幾個標緻的舊姊妹帶給你相一相……」

婊子。狄斌馬上又把腦海中這兩字抹去。他不容許自己對二哥有半點不敬,儘管只是在腦袋裡想一想,儘管龍老二在外面還有許多女人。他挾一個肉餃子塞進自己嘴裡。

「你這種婆娘,也只有我家孩子才受得了。」龍老媽半帶玩笑地說。龍老媽是半個胡人,膚色比李蘭的橄欖色還深一些。狄斌第一次看見她,才知道龍拜那豪爽的笑聲原來遺傳自母親。她對兒子娶了個妓女並沒有介意。有一次她曾跟狄斌悄悄說:「只要她能生孩子就好。」不過幾年下來龍拜還是沒能當成父親。龍媽媽常常看著於潤生家裡那些孩子說:「該生的生不了,不該生的卻生了這一大堆。」

幾個孩子早吃飽了,圍著飯桌團團轉。李蘭抓住黑子,拿布巾替他抹去嘴角黏著的糯米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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