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第一節

一個男人的野心與才能不相稱,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事。

花雀五左手支著下巴,默然坐在車廂里觀看窗外風景,不期然回想起四年前「咒軍師」章帥跟他說的這句話。

馬車行走在當年同一條郊道上,方向卻相反了。那時候是晚秋,道路兩旁的樹木凝成一片燦爛的紅黃;如今樹葉都散落凋盡了,尤如曾經稱雄漂城的「屠房」霸權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形貌凄慘的枝椏在十二月的寒風中顫抖。

——於潤生的那棵大樹,卻成長茂盛得如此迅速……

花雀五依舊沉默地看著風景,從前的他從沒有這樣的耐性和閑情。淡淡的皺紋與刀疤在他臉上漸漸融合,他的面相比四年前穩重了許多。

四年前那個宿命的十一月初三。江五放棄了「豐義隆漂城分行」的掌柜地位,回到了京都。那場震驚漂城的黑道戰爭,他並沒有親眼看到最後。後來從部下口中聽到關於漂城與於潤生的消息時,他沒有任何激動的反應。反倒是在離開岱鎮的馬車上,章帥跟他說過的那些話,他這些日子裡總不斷在心底里回想琢磨。

「小五,一個人要對自己坦白。」那時候的章帥說。「於潤生是個怎樣的人,你心裡有底。你再否認,事情都不會改變。」

當時花雀五當然聽不進耳里——失寵於義父龐文英,又眼看於潤生著著機先,妒火在他心裡熊熊燃燒著。

可是他也不敢反駁半句。花雀五自小就認識這個僅比他年長十年的六叔叔。在龐文英跟前,花雀五的少爺脾氣偶爾還會發作,可是在章帥面前他從不敢多說話。

「我尊敬韓老闆,卻從不害怕他;可是章帥這個人,我倒有點兒怕。」花雀五不只一次,從曾經是「豐義隆」首席戰將的義父口中聽過這句話。

「我知道你不服氣。」章帥那時候又說,一邊在撫摸唇上修得整齊的棕色短須。章帥看來比花雀五更要年輕,彷彿自從二十八歲登上「豐義隆」六祭酒之位後便停止了衰老。「我也知道你在悔恨,當初為什麼要把於潤生拉上戲台來……」

花雀五今天已經沒有這樣的想法。他終於了解:像於潤生這樣的人,到了漂城這樣的城市,總會有出場的一天。

「五爺冷嗎?」坐在他身旁的「兀鷹」陸隼問。「要不要把窗關起來?」

「不用了。我想看一看外頭。」花雀五微笑搖搖頭。從前他絕不會對陸隼露出這種微笑。四年前的戰鬥里,陸隼在「豐義隆」陣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勛;然而大局定後他卻悄然回到京都,回到花雀五身旁。對於當時失意的花雀五來說,那種感動無法形容。這四年間花雀五幾乎沒有讓陸隼離開自己身旁半刻。

「我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花雀五喃喃說。「很久沒見到義父……」

陸隼不知如何應對。

「小陸,不用擔心我。我沒有傷感。這次再跟於潤生見面,我倒有點兒興奮。」

在首都的幾年裡,花雀五隻見過韓老闆四次——包括兩年半前,韓老闆病癒後公開會見「豐義隆」眾幹部那次。

最後一次,就在他動身回來漂城前兩天。韓老闆特別召見他。就只他一個。連章帥都不在。

韓亮——「豐義隆」第三代老闆,卻也是真正的創立者。過去歷史上從來沒有像今日「豐義隆」這般的組織存在。花雀五偶爾會想,需要多大的想像力與膽量才能夠完成這樣的事業。

那次韓老闆只問了花雀五一件事。

「漂城那個叫於潤生的……是個怎樣的男人?」

花雀五把他所知的一切說出來,期間不敢停下來喝一口茶。

韓老闆默默聽完了,然後示意花雀五可以離開。由始至終他沒有露出任何錶情,或者說過任何一句評語。

然而這已經足夠令花雀五下定決心回漂城。

——於潤生,就讓我看看你的野心跟才能吧。還有運氣……

於潤生從前當小廝的那家善南街老藥店還在,不過在幾年前更換了門頂上的招牌——如今招牌上寫著的是「大樹堂」三個金漆大字。

這是漂城裡第一個掛起的「大樹堂」招牌。

——四年前於潤生把這家藥店買下來。他跟從前的郭老闆說:「我想學做藥材生意。」郭老闆瞧瞧於潤生身旁幾個男人,胳臂比他的脖子還要粗;又瞧瞧堆在櫃面上的銀子。他不情不願地在契約上押下了手印。

「大樹堂」這個名字在人們心目中有兩種意義:假若你問剛到漂城不久的人,他們只知道「大樹堂」是當今城裡最大的生藥商,連同善南街這老鋪共有六家分店,最大的一家自然開在安東大街……

住得較久的人當然知道真正的「大樹堂」不僅僅是一家藥店:這幾年裡,漂城別的藥店一家接一家地消失。有的關門歇業,又或改作其他生意;平西石衚衕那家大藥鋪則在一夜間變成了「大樹堂」的分店;唯一敢向官府告狀的那個老闆如今還在監牢里……

這個早上,藥店後那小倉庫里沒有人說話。只有兩種聲音:拳頭擂在肉體上的異響;嘴巴被塞著而發出的悶叫。

狄斌穿著他喜歡的白色棉袍,坐在一爐炭火前伸手取暖。對於那「沾搭子」的凄慘啞叫,他似乎充耳不聞。

他的三個隨身部下則在倉庫一角繼續「工作」。一個把那「沾搭子」的身體按著,另一個把他的右腕緊緊拿住,手掌貼在一副磨刀石上。

那隻手掌幾乎已分不出手背還是手心朝天——好幾片指甲已經剝落,指關節也都扭曲,紫腫的掌肉滲出血水。

「沾搭子」是漂城地道的黑語,指專門在賭桌上出手使詐的老千。這個「沾搭子」已經永遠無法干那種工作了。

狄斌的第三個手下叫田阿火,他的右拳同樣滲著血水,不同的是那並不是他自己的血。儘管磨刀石上那隻手掌已不成手掌,田阿火還是慢慢一拳一拳擂下去,因為狄六爺還沒有喊停。

這三人都是狄斌從大牢的「斗角」拳賽中親自挑選的好手,六隻硬拳頭都在血肉里淬磨出來。狄斌喜歡把他們帶在身邊,因為這三人都不大愛說話。

他們里最矮小的是田阿火,僅僅比狄斌高了半個頭,前胸後背卻厚得異常。狄斌看著他如何一拳一拳繼續捶向磨刀石。那動作不激烈,卻讓人感覺每一拳都很沉重。田阿火在大牢里是個死囚。狄斌只看過他在「斗角」中出場一次,那感覺就像看著一顆圓滾滾的鐵球怎樣把對方壓碎。狄斌看完後馬上決定花錢把田阿火從大牢弄出來。

狄斌終於站起來。田阿火停止了。那「沾搭子」因為痛楚而激烈呼吸。另外兩人把他抬起來,讓狄斌正面瞧著他的臉。

狄斌凝視那「沾搭子」的眼睛。「沾搭子」迴避視線——田阿火馬上把他的臉捏住擰過去。

狄斌繼續凝視。

那雙眼睛裡有濃濁的恐懼。

——不,還沒有。

狄斌回頭又再坐下。「沾搭子」被塞住的嘴巴嗚嗚怪叫,似乎有話急著要說,但狄斌沒有理會他。三名拳手又再繼續拷打同一隻已經血肉模糊的手掌。小指終於熬不住捶打而脫落。田阿火的拳頭落下三十一次後,狄斌又再站起來。

之前狄斌已這樣重複凝視了三次。每次都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無表情地凝視,然後又是不知何時停止的拷打。

——暴力本身不是最可怕的。更恐怖的是不知什麼時候才結束的暴力與不知目的為何的暴力。

這次狄斌終於開口了——被拷打者的心理像突然獲得解脫一樣。

「我只問你一次。」狄斌說著時仍是毫無表情。

田阿火把綁在「沾搭子」臉上的布條扯下,掏出塞在嘴裡的布巾。

「……是……金牙蒲川……」狄斌還沒有問,他已一邊咳嗽一邊把答案說出來。「還有……那姓汪的……角頭老大……我忘了名字……」

狄斌點點頭。兩個手下把「沾搭子」放開。那身體像個爛布袋般軟倒。狄斌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帶著三人走出倉庫。

坐在店面的掌柜恭敬地站起來。狄斌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用拇指往後面的倉庫門指一指,再用食指在自己喉嚨上輕輕劃一划。掌柜會意點頭。

狄斌四人步出店門。他仰頭看著「大樹堂」的金漆招牌。他討厭下命令把一個仍然懂得呼吸的人「清潔」掉。然而只要是為了保護這塊招牌,還有所有活在這塊招牌下的人,他沒有任何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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