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神咒 第三節

三十幾顆人頭整齊地排列在地上。蠅蟲圍繞頭顱斷口處飛舞。每個人頭的頭髮上結著不同顏色與花紋的繩子,代表黎哈盆地里不同的氏族。每個氏族都派出一名男丁,把敵人的頭顱親手割下來。待整個祭典完畢後,他們會各自把頭顱帶回本氏族的帳篷,將之剝皮、挖空、洗凈、泡葯,大約一個月後,藥酒會把頭骨泡成拳頭大小,男丁將它掛在腹前或頸上,作為成年戰士的象徵。

馬光乾父子被皮繩緊縛四肢,俯伏在地上。他們不敢看同伴的首級。

馬光乾上一次動刀子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從來不習慣暴力。不管自己是施暴者、被害者,還是旁觀者。

他知道是怎麼一回事。羅孟族裡年青一輩,自從發現崖鹽礦後就開始不安分起來;他們也對老族長瓦馮拉與「平地人」太親近感到不滿。

——祖先的歷史告訴我們,「平地人」都是狡猾而邪惡的;雖然「平地人」帶來的鹽治好了我們的腫病,但也不過為了騙取我們的牲口、農作物、礦產、皮革……現在我們擁有了自己的鹽,也擁有了超越「平地人」的力量……

馬光乾現在只有三個希望:第一是希望自己跟兒子可以死得爽快點;第二是希望家裡的十個孩子不要想報仇;第三是希望在死前抽口煙。

整座山林彷彿是有生命的活物。鐮首坐在健馬上偶爾回頭,看見走過的山路好像又被封閉了起來。他有一種被吞噬的感覺。

他看看在前頭牽著馬的異族少女。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聽見她帶著緊張與興奮的呼吸。

「快到了。」少女說。「我們……都在等著你。」那聲音中混有畏懼與狂喜。

「你們認識我嗎?」鐮首不解地問。少女只是回頭微笑,沒有作答。

「你叫什麼名字?」

「刺蔓。」

鐮首看著她那搖晃的棕色長發,那牽著韁繩的小巧手掌,那強健而曲線美麗的臀腿——他貼著馬背的陽具勃起來了。

轉過幾塊高聳灰岩後,一件異物映入鐮首的瞳孔:一具裸體無頭屍倒懸在枯樹上。

鐮首右臂抖動,把套住鐵矛尖端的布帛揮去。左手像抓住一隻小鴿子般,把少女刺蔓提到馬背上,坐在自己前頭。

鐮首倒提長矛,握住韁繩,雙腿猛地一挾。兩人疾風般馳過倒吊的屍體之下。

馬光乾的第一個願望落空了。

因為站在他們跟前的是新族長儂猜。他身上穿著羅孟族祭司的七彩鳥羽袍。馬光乾從前只見過瓦馮拉穿著它一次。那場祭典他不想再多看一回……

儂猜抿著薄薄的唇片,一副十分凝重的表情,眼睛在兩個人身上轉來轉去。視線最後停留在馬吉身上。一隻手掌伸進他衣襟內來回撫摸——馬吉從沒有感到如此恐怖,似乎心臟下一刻就要被那隻巨大的手掌挖出來。

儂猜的手伸出來了,一把抓住馬吉的衣襟。

「不——」馬光乾在旁拚命咬住馬吉的黃布衣。馬吉被「十獅之力」儂猜拖走後,一小片黃布仍留在馬光乾齒間。

「媽八羔子!」馬吉在地上狂亂掙扎,聲音在盆地里迴響:「狗娘養的臭王八!操你奶奶的狗屎十八代祖家!干你囡囡的爛麻屄!有種的一刀砍了——」

一記刺耳的骨折聲打斷了一切。

馬吉反綁背後的雙臂呈怪異的角度倒折上頭頂。每一下呼吸都是錐心的痛楚。

他想像不到世上有比這更大的痛覺。有的,他下一刻便感受到了。兩團猛烈的火焰自雙足腳心直燒進骨髓。全身神經立時僵硬,唾腺、膀胱、肛門、毛孔全部失控。

馬吉竭力睜開眼皮,尋找自己的雙腿。

他看見的是兩條掛著無數切割成細柳般肌肉的雪白腿骨。

親眼看見自己的骨頭裸裎面前,那絕大的震撼暫時蓋過了痛苦。奇臭的汗液流到腰脅,顫震的嘴唇發麻,舌頭腫脹蒼白,胃酸湧上喉頭。

儂猜握住沾血的彎刃匕首,騎在馬吉的腰間,壓得他緊俯地上。

馬吉左邊臉貼在草上,眼睛斜斜瞧向父親。

——爹……想……辦法……讓我……得個……得個好死……

馬光乾早已不忍看,一頭栽在地上閉目痛哭。

圍在四周的羅孟族戰士沉靜得很。在他們眼中看見的並非血腥酷刑,而是神聖莊嚴的祭祀。有幾個打起手鼓來,節奏不緩不急,嘴巴隨著節奏在低吟:

「帕日喃……帕日喃……」

馬吉的黃布衣被割開撕破,暴露出健壯光滑的背肌。

「瓜羅刺哇,桑帕瓜孟不羅刺哈……」儂猜一邊在馬吉背後切割,一邊念念有詞。

「羅日哇,剌都桑……摩蘇卡哇!」

儂猜拋去匕首,雙掌伸往馬吉背項中央一扳——

呈各種角度扭絞盤結的紅白肌肉在陽光下抖動,肌紋上滲滿針刺般的小血珠;白森森的脊樑隱現,有如半沉在血海中的一條破船殘骸……

被剝離骨肉的兩大片皮膚往橫攤開,好像一雙被烈日晒得枯乾的翅膀;散在腰下被切成條狀的腿肉則看似雀尾的羽毛。馬吉軟癱地上的身體有如一隻飛翔往死亡世界的大怪鳥。

「呀——殺了我——喔啊——我想死——求——」馬吉終於恢複意識,有如一隻溺水的蟑螂般劇烈掙扎。

「求你——死——喔呀——死——操——死——死啊——我——死——」

儂猜在旁冷冷看著。

馬光乾翻滾仰倒地上,反綁背後的手指緊抓住草與泥土。他的腦中一片混沌。

儂猜手握腰間長彎刀的柄子。他隨時準備把馬吉的頭割下來。可是他想再等一會兒。他要讓羅孟族人們記得這慘叫聲。這是他擔任族長的首次祭禮,是他權威的基石。

鼓聲漸急。逾百羅孟族戰士高舉兵刃,狂亂呼叫。他們是山的兒子。他們只尊敬、崇拜強者。敵人的慘叫是強者的證據。

馬吉已無法思考。只有一個思念他仍緊緊抓住——死。他渴求死。

沒有盡頭的肉體痛苦,比絕望更絕望。

東面山頭傳來一股尖嘯般的破風聲,劃破了戰士的歡叫與祭物的慘呼。

儂猜龐然的身軀翻跳開去。

當他在草地上踏穩時,才發現馬吉已停止了一切掙扎與蠕動。

一柄長長的鐵矛貫穿了馬吉的心臟,把飛鳥狀的死體狠狠釘在地上。

當鐮首與刺蔓緩緩策騎進入黎哈盆地中央時,儂猜早已脫去了七彩鳥羽縫製的祭司衣袍,露出肌肉豐滿如鋼鐵的身體,拔出了腰間長彎刀,跨上高駿的坐騎,擺出衝鋒砍擊的姿態。

羅孟族戰士聚攏在儂猜身後。有的也騎到馬背上,提著彎刀、戰斧、尖矛與弓箭。面對這個破壞祭禮的不速之客,他們眼中充滿憎惡。

族裡許多婦女與小孩也聚集在外。祭典被打斷是過去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那是否意味著不祥?還是儂猜不適合當族長?……

鐮首赤手空拳面對羅孟族戰陣,臉上毫無恐懼之色。但他心裡卻在吃驚:敵陣最前頭那個臉容英挺的男人,竟然比自己還要高壯許多。

儂猜戟刀指向坐在鐮首身前的刺蔓,以土語喝問。他的眼睛裡充滿血絲。刺蔓竟跟「平地人」親密坐在同一匹馬上。族長有權娶任何其他氏族的成年女子為妻,而儂猜正急切等待刺蔓滿十五歲及進行成人之禮。

刺蔓靈活地從馬背跳起,像貓般竄爬到鐮首後面,雙腿挾在他肩頸上。她伸手取下鐮首的頭巾,撥開他額前的頭髮。

那黑色胎記展現在羅孟族眾人眼前。

「帕日喃!」刺蔓高呼。

群眾發出鬨動的聲音。人頭如浪聳動,接耳交談。幾個老婦呼叫著跪倒在地上,口中大聲吟誦神秘的古語,哭著向鐮首低頭朝拜。站立在前排的人驚恐地後退,後排的卻又想趨前觀看,亂作一團。

儂猜身後的戰士們,有的也悄悄把兵器收起來,其他則顯得異常緊張。

釘著馬吉屍身的長矛就插在儂猜與鐮首之間。鐮首的坐騎仍在緩緩前行,儂猜卻沒有阻止。他握住彎刀的手臂因憤怒而顫抖。

鐮首沒有瞧向卧倒在一旁的馬光乾。此刻他只想把這個好心腸的老頭帶走。他不敢讓羅孟族人知道他和馬光乾是朋友。

鐮首鎮靜地直視面前的巨大男人。

儂猜高舉彎刀。

「桑摩哇!」他把彎刀刃尖指向鐮首,另一隻手掌在自己頸項上迅速划過。「瓜刺伊多帕日喃桑卡哇!」

鐮首聽不懂他說的話,卻明白他的意思:他要在眾人面前斬下我的頭顱!

鐮首明白,因為他在儂猜的眼睛裡只看見一種慾念。這種慾念他很熟悉。他在漂城裡也曾許多次放縱這種慾念。

鐮首的手掌搭在倒插的矛桿上。

儂猜伸出舌頭舐舐上唇。身後再次響起鼓聲。與剛才祭典的不同,此刻的鼓樂節奏急促,令人心脈賁張。

鐮首左手伸向頸旁,拍拍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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