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諸法空相 第一節

那六個曾經喝下彼此鮮血的男人,在田陌上佇立成一線,仰首觀看明澄的秋夜天空。星星密聚得似乎帶著重量,無規律地懸浮在黑暗的穹蒼。十二隻眼瞳反射出尖針似的微細光華。

「白豆。」鐮首從衣襟里掏出一件小東西,塞進狄斌的掌心。「我說過,在你帶著百名部下回來後便送你一份禮物。這是你的。」

「白豆可帶了兩百人回來呵!」龍拜笑著說。「那麼禮物該有兩份!」

狄斌笑了笑,打開掌心看看。那是一個只有指頭大小的木雕佛像——跟鐮首過去雕的一樣,沒有臉孔。佛像兩側貫穿了一個小洞孔,穿著一根細繩。

「這是護身符。」鐮首說。「把它戴在頸上,刀子砍不傷你。」

「好漂亮。」狄斌仔細地欣賞這細小護符的雕刻。無法想像鐮首的粗壯手指會擁有這麼精巧的工藝。

「我也要一個!」龍拜向鐮首伸手討。

「二哥,你用不著。」鐮首把護符取過,替狄斌繫到頸項上。「你的弓就是你的護身符,用不著別的。」

狄斌伸手撫摸胸前的護符,感到一股無由的暖意。

「五哥,多謝。」

鐮首拍拍他的肩膊。

「白豆。」於潤生仍然仰視著天空。「你怕不怕?」

狄斌收起了笑容。「我有五哥送這東西,我不怕。」

「好。」於潤生微笑。「老四,你呢?」

「在這裡,我是最沒資格說怕的一個。」齊楚的臉容微帶歉意。「兄弟們,要好好保重。」

於潤生沒有再問其餘三個人。他知道他們從來對屠房毫無懼怕。

「好吧。老三要上路了。」於潤生把臉朝向葛元升,伸手為他理順被秋風卷得紛亂的赤發,然後握住那隻用來握「殺草」的手掌。「下次我們六兄弟再齊聚,就是在漂城裡慶祝勝利的時候。」

其他四人也一一把手掌疊上去握緊。於潤生雖然這麼說,但是他們都知道這不是活命的保證。然而要是沒有這個信念,死亡的可能性反而會更大。

「老大,為什麼要叫『大樹堂』?」龍拜問。

「是老五提議的。你問他。」

鐮首的眼神變得迷惘。「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常常作夢看見一座森林……一座發光的森林……還有每一次殺人時我也看見它……然後我便忽然想起這個名字……」

「這是一個好名字。」齊楚說。

「嗯。不識字的也很容易牢記著。」龍拜也點點頭。

葛元升突然把手抽出來。他握拳向兄弟們搖了一下,又拍拍腰帶上的「殺草」,然後轉身往漂城的方向邁步。

五人都沒有再說話,目送著葛元升的背影遠去。他們並不太擔心。葛元升是一個不用別人擔心的男人,正如沒有人會擔心一柄刀子有危險。

當中只有於潤生的心情比較複雜。無力感對他來說是陌生的,然而他確實想不到日後應該如何處置葛元升。他只知道現在糾纏著葛元升的那種力量是無從控制的。在戰鬥時這種力量帶來了無窮的幫助;然而勝利以後又如何?……

「老三,你已沒有選擇了。」老俞伯的說話夾帶著白煙,從乾枯的嘴唇吐出來。「錯失了這次機會,你將要後悔至死——那不會是很久以後的事。」

吹風三爺在他私邸的書房裡來回踱步,看看正悠閑抽煙的老俞伯,又看看神色凝重、交抱雙臂的黑狗。這兩個結義兄弟深夜突然秘密來訪,已令他感到不祥。交談只是肯定了他的預感正確。

「你怎麼知道,朱老總確實曉得我們……當年的計畫?」

「對於朱牙這個人,你應該跟我一樣熟悉吧。」老俞伯說。「也許他不曉得。可是你要把自己的生命押在這個『也許』上面嗎?」

「可是『豐義隆』又如何?那些北佬還在岱鎮虎視眈眈,要是讓他們知道我們出了事……」吹風把獨眼掩藏在手掌里。

「『豐義隆』要的不過是運鹽的通道而已。」黑狗說。「我們完事以後,馬上跟龐文英和解。」

「這麼做,漂城的人,還有下面的弟子會怎麼說我們?」

「老三,你還不明白嗎?」老俞伯把煙桿里已燃盡的殘灰拍出。灰粒掉到地上,立時粉碎。「名聲這玩意兒是用權勢和金銀堆砌出來的。我們握住這兩種東西便足夠了。」

吹風沒有再問。他苦苦思索著。數年前他確實曾跟老俞伯、陰七、黑狗共同密謀推翻朱牙,卻因「豐義隆」入侵漂城而擱置。這是抹不去的事實。吹風原以為這事情已不再重要——當然他沒有天真得去忘記它,而是想一直拖下去,直至朱牙、老俞伯或自己任何一人老死……然而要發生的事情終究要發生。在戰爭里可以有中立的一方,在叛變中則永不可能。老俞伯沒有說錯。吹風已經沒有選擇。

當老俞伯和黑狗看見吹風臉龐突然泛起殺氣時,他們知道這次遊說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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